临安城上方压着一片黑云,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可见威严的鸱吻立兽。
殿门大开的屏山殿戒备森严,侍卫敛声屏息,目不斜视。不多时,殿中有人疾步而出,沉声对候在殿外的九万道:“她在何处?带她上来。”
九万领命去提人,殿外其余几名朝臣皆吸了一口凉气,见皇帝震怒离开,也不敢跟上。兰王身受重创,命在旦夕,主要指使人阳翟公主这回必然凶多吉少。
阳翟被推搡着出来,趔趔趄趄,险些绊倒。元灵均看也不看,径直来到高阶前立定,她虽已极力克制怒意,一脸阴沉还是吓人得厉害。
显然,阳翟已被折磨一番,蓬头散发,满脸血污泥垢,素日里风光又自负的帝国公主再无一丝踪影。内监压她跪下,紧紧扒着地砖的十个指甲严重变形,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一眼望见高高伫立的元灵均,阳翟扬起眉眼,啐了一口痰,傲气不减半分,“元灵均,你弑姐杀妹,做事狠绝,不会善终的,我在天上看着你,你将来的下场报应定会比我惨烈百倍千倍,我不会放过你……”
她嘶声大叫,嘴里涌出的唾液血丝糊了满下巴都是。
元灵均根本不理会她的恶毒诅咒,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两个老年宫婢立即走上前,她二人体型彪悍魁梧,力量可见一斑。其中一人托着木盘,盘中叠一条白绫。
阳翟不住地挣扎,求生的本能太过强烈,以至两个内监按她不住,让她生生挣开了桎梏,疯狂地撞向元灵均。
身前有九万保驾,阳翟接近不得,内监追上来重新按住,将她拖出几丈远。阳翟挣月兑不得,开始蹬足狠踹,破口大骂。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个内监惊得不知所措,连忙堵她的嘴,元灵均制止道:“将死之人,用这么多力气倒不如留着好走黄泉路。”
“相煎何太急,你当真不顾姊妹之情……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等心肠歹毒之人。”阳翟惶然落泪,原本好听的嗓音已嘶哑暗沉,面上的血污伴着泪水蜿蜒纵横,狼狈万分,倒是一副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悯的面孔。
可惜,她不会心慈手软,哪怕是有血缘的姊妹。
元灵均冷笑,撑目怒斥道:“跟我谈姊妹之情,你也不嫌恶心。有没有问过你自己,每次来杀我之时,究竟有没有想到过我们是姊妹。你伤了兰王,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阳翟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我说过要让你痛不欲生,没想到老天对我还是很公平的,至少能顺带取走你至爱之人的性命。”
“痴心妄想,你的阴谋不会得逞。”抬手紧扣住她的下巴,附在耳边,咬牙道,“这种死法还能保全你作为公主最后的颜面,而不是容许你来辱骂我,如果受五马分尸之刑方肯罢休,我可以立马成全你,不过,那种死相不是一般的难看……”
阳翟软软地卧倒在地,睁大了眸子看她,泪水已不再涌出来。
白绫慢慢缠上她的脖颈,一点点勒紧,阳翟放弃了挣扎,仰面对着天,放声大笑,“我不后悔,元灵均,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
噩梦中醒来,她仍伏在案前,掩埋在如山的奏折中。
天将将入了夜,寒气正当的季节,殿中炉火烧得旺盛,映得她满面通红。
已记不清是多少次,梦见阳翟被处死的情形。紫红肿胀的面孔,脖颈上乌青深刻的勒痕,还有君父赶到时,那一声声无奈又悲戚的叹息,以及凄然转身的背影。
半年过去了,该死的都死了,晋宫逐渐恢复昔日的平静祥和,而她,每一个夜晚都变得漫长而艰辛。
她总是想起,两个嬷嬷一人拉住白绫的一头,使劲向两边拽动,阳翟一声不哼,脸颊紫红狰狞,紧紧攥住的拳头暴露她陷入窒息的痛苦。
阳翟说的没错,她有的是办法让自己痛不欲生,她果然说到做到。
若是胡寄没有张开贯虹射出那一箭……渠奕虽保住性命,却常年缠绵病榻执扇,忍受病痛的煎熬。即便后来武安侯剿灭地狱青鸦,胡寄处以极刑,她也无法令渠奕如常人一般。
元灵均伏在案上喘息了一会儿,再去翻阅书册,眼前霎时模糊一片,难以辨别实物的轮廓。
这阵子病情反复,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时日无多,而久安尚且年幼。
往日有渠奕总理朝政,她万事无愁,如今渠奕病重,再无一人可帮衬她。
掖一把额上密布的汗,元灵均定了定神,复拿起朱笔批改起奏疏。
武安候霍杞进殿来,沉浸奏疏中的皇帝并未一丝察觉,大约遇上难题,她时而蹙眉,时而揉目,霍杞看得一清二楚,也不声张。
鲲娇呈暮食进来,见武安候一动不动地立在楹柱下,入定一般,不禁感到奇怪,“君候无需值宿,怎不还府?”
御史以下不必值宿。
霍杞思考着如何回应,元灵均已从人高的书册后抬起头。
“是君候来了啊,坐吧。”
鲲娇从火炉上取壶,准备布茶,霍杞敛了敛袖子,在就近的茵席坐下,“臣在殿庐,见议事殿中仍有灯火,过来看看。入夜了,陛下还不休息?”
“嗯,批完近几日的奏疏就回紫台。”内监扶她坐起,在身后塞上软垫。
霍杞抬目看去,临近产期,绨衣遮盖下的肚子浑圆硕大,身子益发沉重了,还得操劳国事,批阅奏折,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侍女搬上食案,元灵均取比筋,慢条斯理地舀汤喝。她饭食用的很慢,霍杞看在眼中,袖中的拳头不禁攥紧了些。听太医说,因身体和心情太过糟糕的缘故,她几乎不能进食,却强迫自己用四餐,并食下定量的饭菜。
对面的目光有些炙热,元灵均垂低了头,小口嘬着汤,不经意想起陆遥雪那句“武安侯心怀不轨,觊觎陛下”的话来。
到底是陆遥雪忧心过虑,还是真有其事?
想着,她不禁把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君候年岁渐长,为何迟迟不娶妇?是否有难言之隐,或是已有心仪之人不好言明,朕可替你做主。”
向来冷漠不近人情的武安侯一震,面上竟泛起一丝羞赧之色,他轻咳一声,支吾着答:“臣年纪大了,又常年驻守东海,不愿耽误别家姑娘。”
元灵均淡淡一笑,执勺拨弄碗壁,心里虽还有疑惑,终是不再做声了。
夜半批完奏疏回紫台,更衣卸妆,盥洗了一番,上榻歇息。
渠奕仍沉睡着,只晨间醒来过一次,用过半碗稀粥,之后便再未苏醒。
他吃不下半点食物,自己如何吃得下。
元灵均爬上睡榻,悄无声息地躺在渠奕身侧,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在掌心捂在胸口,感受侵骨的冰凉,无论怎么捂也捂不热,不觉间,泪珠浑然滚落,湿了枕畔。
“明玉,你又哭了。”他的眼眸如昔日明亮,纵然在黑夜,也似能驱散心间的恐惧和阴霾。
他动了动指尖,试图为她拭泪,元灵均抓住他的手指,语气激动,“公子要快点好起来,朝廷离不开你,我更离不开你,还有小猿,还有他。”
她把他的手覆在隆起的肚皮上,月复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应到父亲的关怀,在掌心轻轻鼓动,传递自己的心意。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好的坏的,全是年少时候,还有你,那时候你多调皮啊,谁都拿你没办法……”他覆上她的手,气息微弱,“叫他松亭吧。”
元灵均热泪盈眶,渠奕揽住她,在耳旁低语,“明天我就来帮你,坚强些,明玉。”
她唯一的愿望是让渠奕好起来,哪可能真的再让他为朝事所累。他的半辈子都在帮她,从未停下来歇歇气,接下来的半生她要自己挑起重担。
自责和悔恨交织下,元灵均把自己变得异常的忙碌和暴躁,朝臣战战兢兢,不敢倦怠。
樊氏犯阙,政权归一,朝廷经历大清洗,不少和樊氏曾有关联的朝官皆受到牵连,被抄家灭族,樊门更是无完卵,唯有樊婴一支因功得以保全。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亲族诛灭,樊婴备受煎熬,投缳自尽了,亏家仆及时发现,救下时尚有一口气在,元灵均得知,将其解职,命他和族人迁出临安,赴北部郡县任太守一职。
樊家风波平定,随之丞相林缜也挂冠归乡,陈莒送他离京,回宫缴旨时将老丞相嘱托他转呈的一盒风干的莲子交予陛下。
这位陪伴她二十余个春夏的老丞相几乎是痛哭流涕,请她好生保重。
莲子,怜子。
抱着一盒风干莲子,元灵均是震惊,也是难过。
庾康临终前说过,她不是做皇帝的料,好在她有贤臣翊助。短短十几年,几位扶持她的忠贤老臣先后离去,如今连林缜也离开了。
太医劝说:“陛下切勿生气动怒,以免毒发。”
若不想动怒,唯有忙碌,元灵均每日往返前朝和紫台,忙得像一只陀螺。
太上皇期间帮过几次,但毕竟年老,许多事力不从心,而太子地位尴尬,沛王请求遣返他回沛地的奏疏已经批准,不日便要启程,不宜再入朝参政。
春闱空缺,皇帝会立谁为储君,朝上众臣四处探听风声。
终于,旨意传下来,皇长子应星封为兖王,长明里最繁华地段的一座宅邸赐予兖王做王府,同时,廷尉正陈莒任丞相一职,率领百官,其余官员皆升一阶。
朝廷在陈莒等人的协助下逐步恢复元气,眼见晋国将又是一番新气象,元灵均的身体状况却愈发差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