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劲下来了,风一激便能入体寒,凤卫裹紧大衣,也不想跟明芳古废话——要告诉他事情还非得叫代忠出来整他,无非是觉得自己亏了,谁让他自己头脑不清拎不明白形势、胡乱插手撒钱,还怪别人么——凤卫在街上一边猥琐地蜷缩着一边催促:“有话快说,我不愿再与你出来第二次。否则第三次再见我便是一抷黄土了。”
明芳古笑得有些肋骨疼:“你少夸张,今儿和荣璟打还扯了个平手,让我如何信你?日后征兵我必向陛下举荐你。”
凤卫兴致缺缺:“务必不要劳动本尊出那卧龙岗,我只想躬耕于南阳。”
如今的大赵,就算打仗赢了又如何?终究还是没救的,又何必去浪费青春,看那辛大人岳将军满腔热血一生忠烈,不过各自彷徨两厢凄凉。
明芳古一脸不信:“你懂得如何拿锄头?怕是还没锄几下,已然哭天喊地要回来做官了。都是养尊处优习惯的公子哥儿,平素喊喊出世、去道观里头修行几日也就罢了,真让你这厮学陶渊明当那花之君子者也,行不通。”
凤卫看着他果断下结论的样子,点点头:“也是,我也不是那等为五斗米折腰之人,想让我出世,起码得八斗米。隐者皆如此,隐居只是价钱不够,谁逃得出世俗去?若是当时之人给陶渊明或者李白三顾茅庐之遇,二者同样会效仿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明芳古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想不通林凤卫那一套又一套离经叛道的理论从哪儿来的。这放在严酷一些的帝王,早杀得他一个亲族都不剩。他也是有太后娘娘当靠山,才敢大言不惭,普通人家谁敢妄论国是?
明芳古转念一想,也知道为何红颜会青睐凤卫,首先二人性子便是相近,同样的古灵精怪,其次二人皆是有担当之人。明芳古不用想都知道,若是真的让林凤卫挂帅出征,他肯定不输给当年的蒙司。
明芳古的脸在他提着的那盏灯笼中忽隐忽现的烛火的映照下有些晦暗不明。自己到底还是少了一分魄力和担当。输得不冤枉。
明芳古仰天一笑:“也不瞒你了,你抽个时间,去郊外的如来寺,寻一个叫‘赖头’的和尚。就说我叫你来的。届时你便能知道一切了。”
林凤卫无语地停下脚步瞪着明芳古。手在局促间很是想打他的模样,他气得发笑:“合着去如来寺便能的事你何必误我一日?”
明芳古向后招招手,小厮将马牵过来。明芳古上马,在上头坏笑:“近日心烦,让林兄陪陪。”言讫,便对小厮使了个眼色,由着小厮拖着缰绳把自己连人带马拉走了,剩下凤卫在后头将眼睛眯成一字形,把明芳古从头嫌弃到脚。
凤卫抱紧自己,带着跟在后头的于痕西,上马慢慢踱回去,待他到家,红颜已然在床上睡着了,一头青丝在床上铺了一片,虽然质量并不如何好,但看着十分妖娇,凤卫将她的头发轻轻在手中拢起,堆在枕边,自己月兑了外衣躺在她身边,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而另一处,荣璟驮着代忠回到任家,叩门之后邓翔看见荣璟先是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招呼着荣璟进来。章氏、杭铁河和古知梅都没睡、单等着代忠回来,见他终于回来,刚迎上去,对上荣璟有些尴尬的笑容,都是一愣,一个个反而没上去搭把手,任由荣璟独自将代忠放在床上、就如之前还在任家之时一般,将代忠安置好,这才出来,对着一家子瞪着眼睛看他的,荣璟略略点点头,正拔腿要走,章氏出声了:“站住。”
荣璟比闭起眼。
早晚要来的,是自己一时糊涂,该如何便承受吧!
荣璟微微颤抖着转过身来,头低得能埋进胸里去,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恭敬:“夫人。”
章氏看着他,虽然满心嫌弃,到底还是对阿赤扬扬下巴:“夜里冷,穿着这个回去罢。”
荣璟接过阿赤递给他的一件做工不甚精致的加厚衣裳,已然不是曾经受到的下人形制的赏赐了。荣璟眼里一湿,其实之前他在府里的待遇也不比少爷差多少,何况少爷还会偷偷补贴他,外头对他的歧视他不该将不甘和怒气转嫁到任家。
荣璟跪下,伏地痛哭:“夫人!”
章氏眉头微皱:“罢了,就当你年少轻狂,但以后还请少来拜访,我心里头仍旧不舒服得很。夜深了,还是快回去罢,如今你也有了妻儿,莫让他们担心。”
荣璟又对着章氏叩了两个头,这才披着衣服回去了,邓翔还送了他一段。荣璟归去,关灵知道他和旧人在一起,但也没说什么。关家虽然一直在谋求一家独大,但似乎很是行不通,如若能多些支持还是不错的。
荣璟很是宝贝地将章氏给他的衣裳放进衣柜里保存起来,回来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伸手抚了抚她沉静的睡颜,一直以来以严肃僵硬示人的脸显出慈爱和温柔,含笑的容颜让他在灯下颇让人心动,他的大手被小孩子攥住,小小女敕女敕的手还没他一根指头大。
关灵在他身边望着这对父女,脸上的笑说不上是幸福还是沉思。对自己,他从未如此温柔,虽是琴瑟和谐,但总感觉走不进他内心深处,他的心里,藏着太多算计和隐瞒。纵使自己一见倾心不顾一切嫁给他,还是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或许,是自己太贪心?
荣璟亲了亲女儿,抬头看她,一双静静地眼满是闪亮:“她越发像你了。”荣璟拿鼻尖蹭女儿的鼻尖:“长大之后必然也是一个聪慧大方的美人。”
关灵的手搭上他的后背:“你可曾想过给她起个名字?”
荣璟一僵。
名字,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只是人靠关家生活。他不敢自作主张,更何况,那个名字,说出来关灵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愿意再伤害那个人。
荣璟脸上浮出敷衍和慌张掩饰的笑:“吾乃一介莽夫,不通文墨,还是夫人来罢,夫人起的名字都是好名字。”
关灵脸上有一丝失望,她知道荣璟怕她,可她要的是真心不是敬畏。她颓然收回手。荣璟感到她的不对劲,也直起身看她,却说不出什么好话哄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关灵看着他和女儿紧紧相牵的手。咬咬唇。下定决心:“你那些事别以为我不晓得。我是看不上她的,我只问你,你如今心里。是我、还是她?”
荣璟为难而震惊地逃避着她倔强的眼神。他该怎么回答?说心中恋慕夫人,却好像一直在试图证明红颜选择别人是有眼无珠;说喜欢红颜,却又比不上夫人和这个攥着他手的女女圭女圭。荣璟急的一头汗,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选择闭嘴。
关灵见他不语,叹口气:“若非我坚持,真要放弃你了。”
荣璟心虚地看着关灵,伸手拉住关灵的手,头垂得很低。
关灵捧住他的脸:“日后不许再想她,就算想,也不能让我看出来,否则我不让她好过。”
荣璟反应迟缓地应了一声。
关灵无奈地松开手:“想给孩子什么名字就说罢。”
荣璟偷看了关灵一眼,关灵给予肯定地点点头,荣璟这才迟疑地念了一个名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红缨……”
关灵忍不住笑:“够难听的,不知她长大后会否嫌弃这个名字?”
荣璟憨憨的笑着,瞄着妻子的大度和女儿安静的睡颜,他突然觉得,一个名字似乎就还够了自己这些年的执着。
至于翌日荣璟因为给女儿起了这个名字被关炅瞪了好几眼,却意外地让夫妻关系更加和谐了。
又是一早上起来,凤卫早早就起来洗漱穿衣,红颜惊讶地看着如此积极的凤卫,急忙去开了门出去看了好几眼才回来。
凤卫一边忙一边叫:“穿好了再出去,晨寒可怖。”
红颜一脸看怪物的神情:“今儿是天上下红雨了还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平素日晒三竿才舍得起来去上工之人居然大早儿便忙着出去?”
凤卫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明芳古,昨儿诓我一日,却让我自己去如来寺找人要说法,下回再见到他我得狠狠啐他。”
“去如来寺啊……”红颜听着能出去,心思便活络起来。她好久都未曾出门,只关在家里和婆母大眼瞪小眼。看着凤卫的样子也是要在路上吃饭的,她还未曾见过临安的早市呢。
红颜过去缠住凤卫的手臂:“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凤卫道,“说是去如来寺见人,指不定还会去哪,要是去什么脏地方,我不愿意你跟着冒险。”
红颜缠紧他的手臂:“我就要去!”
凤卫望着她坚定的眼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法狠心:“好,不过你不能这么去。”
红颜松开手,莞尔一笑:“我知道了,又不是没出去过。”说着便飘也似的往屏风那头去,妩媚的样子把凤卫的魂都勾过去,凤卫蹑手蹑脚往屏风后头去,却正好撞上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红颜。红颜岂会不知他打什么主意?一手靠在屏风上,一边一脸捉贼捉到了的了然地瞪着凤卫,凤卫嘻嘻一笑:
“夫人甚是英姿飒爽!”
红颜冷哼一声,拿扇子挑起凤卫的下巴:“少说漂亮话。”
凤卫牵住红颜的手,拖着她往外去。潘氏原本等着红颜来蹭饭,因此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但又不想再红颜面前失了颜色,因此每日打扮繁复,今儿特地换了一件新衣裳,只为显摆给她看,等了半日,林玕都颤颤巍巍自己吃完了,红颜还不来,潘氏便着人去问,这才知道一大早夫妻俩便出门不知去哪儿了,气得潘氏当即便狠扒了几口饭。
而林氏夫妇来到如来寺,见如来寺人山人海,凤卫忍不住慨叹:“佛道之争自汉以来尤盛,如今佛教压了道教去,众人沉溺因果之说,不肯自强修行,倒像道家非我中原之物、甚是奇怪。”
凤卫问红颜:“你祖父是爱道的?”
红颜点点头:“如今还在观子里挂着道士之名,私底下贩卖五石散来着。”
凤卫嗤笑着摇摇头:“人心不古。”
红颜知道自己这一家没什么好东西,但听凤卫清高心里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凤卫深吸口气,对着庙里大叫:“‘赖头’出来!”
阖庙之人全部盯着中气十足、昂首挺胸如一只雄鸡般的凤卫看,红颜羞地躲在凤卫身后不肯抬头,只想找条地缝钻。
凤卫见没人答应,上前拿了一个大木鱼,一行敲一行念:“急急如律令,‘赖头’速速现行!”
红颜想笑又想哭。凤卫这样挑战佛家真的好吗?
庙里的大和尚急忙上前阻止,凤卫只管高声叫着,木鱼敲个不停,终于从偏厢出来一个赖头和尚,衣衫散乱,对着凤卫作揖:“我的老爷,您可莫闹了,‘赖头’来了。”
凤卫睨了他一眼,发出轻微的哼声。
跟老子摆谱,想得美。这次第一闹,估计他在庙里也要受罚。
凤卫将木鱼塞给大和尚,双手负于身后,下巴一扬,像一只高傲的孔雀:“带路!”
赖头陪着笑脸:“您是哪位老爷托来的?我受施主嘱咐多,还望老爷容谅。”
红颜挑挑眉。
哪里是受嘱咐多,是害怕带错镖,惹祸上身。
凤卫看也不看他,望着门外朗朗乾坤,如同栖息在梧桐树上居高临下俯视苍生的凤凰:“宁圣林木盛,坤宁御下严,如绘两朝辉,今住明金贵——你只念着头尾两句便是了。”
赖头和尚一念叨,便知来人是太后亲弟林凤卫,是受了明小公子指点来的,连忙笑若莲花,身子弯得几乎和尘土贴在一起。林凤卫享受着众目睽睽的注视,大踏步跟着赖头和尚往外走,红颜咳嗽一声,也急忙跟上。
陈年往事,即将揭开尘封的面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