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亲王病危!
一大清早,竹箢还未起身,就被屋外头的喧闹声吵醒,唤了两声,染秋匆忙进了屋子,给竹箢问好。
竹箢睡眼惺忪,道:“什么时辰了?怎么外头如此吵闹?”
染秋面有急色,道:“已是寅时正刻了,姑娘,王爷,王爷……”
一听她说裕亲王,竹箢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她急急下了地,胡乱套着衣服道:“王爷?王爷怎么了?”
染秋见竹箢起床穿衣,忙上前边服侍边道:“前夜还是好好的,可才过了丑时初刻,守夜的小厮便发现王爷不好了,忙请了福晋过去。好在府里头一直住着太医,可忙忙碌碌个把时辰了,太医却道,王爷仍未月兑险,福晋已是厥过去好些次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喊我起来!”说话间,剪春也进了屋来,一并服侍竹箢起身。
竹箢见她鬓发凌乱,身带潮气,似是在外头待了许久,忙问道:“你可是才从王爷那回来?可有什么情况?”
剪春才从裕亲王的院子一路跑回来,脸色红晕,气息未匀,她摇摇头,道:“太医的法子也使尽了,却不见有起色。奴婢方才从在王爷院子里伺候的小厮那里打听到,齐总管已着了人往宫里去,待宫门一开,便禀了皇上,再另派太医过来。”
竹箢点点头,道:“随我过去瞧瞧。”
府中,已不复方才的吵闹,却是比竹箢第一次入府的气氛更压抑。才进院子,竹箢便听见西鲁克氏的声音。
“哭什么?王爷这不还好好的?若再哭哭啼啼地添乱子,便莫要留在这!”比起平日,西鲁克氏的声音隐隐透着几分烦躁和怒火,比起平日倒是显出了嫡福晋的样子。
见竹箢进了院子,西鲁克氏收了几分颜色,口气也和缓了些,道:“怎么起来了?是不是剪春、染秋这两个丫头嚼了舌头?”
竹箢快步走过去,给西鲁克氏请了个安,道:“伯母莫怪,是箢儿自个醒的。箢儿听见外头有响动,问了她们,才知是福伯伯身子不大爽落,忙过来瞧瞧,伯伯可好些了?”
西鲁克氏神色松动些,道:“好些了,太医都在里头想法子呢,病情是稳住了。”
竹箢心道,自己不懂医术,在里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扶着西鲁克氏在外屋坐着,说些安慰的话,等着宫里再派了太医来。
等待的时候最熬人,尤其还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竹箢只觉得心里有把火,烧得自己坐也坐不住,可碍着福晋还在一旁,若是自己都无法镇定下来了,那么福晋可要怎么办?想着这一遭,竹箢强将自己按在了椅子上,做出镇定的样子。
可左等右等,屋外的好消息倒不见传来,却是里屋突然乱了起来,竹箢只觉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西鲁克氏听见屋里的响动,自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双腿就要往前迈,可却定定地,又一步也迈不动,整个身子如石化了一般。
竹箢扶着西鲁克氏,同身旁的一个小厮道:“去瞧瞧里头出了什么事情?”
那小厮见眼前这阵仗,应了一声,忙钻进了帘子里头,不多会,一干太医慌慌张张地碎步而出,见着西鲁克氏在外屋地站着,踉踉跄跄就跪倒在地,口中大呼着“微臣该死!”
竹箢的手被攥得生疼,指甲抠进了肉里,她却不敢喊出一声。西鲁克氏,脸上一如方才的表情,可手上,早已泄露了她的心境。竹箢到底无法完全体会她此时的心境,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在她身旁扶持着她,让她不至在此时倒下去。
“福伯母?”良久,竹箢轻轻唤了西鲁克氏一声,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青葵。”屋里很静,只能听到那班太医衣料摩擦的声音和屋中众人的呼吸声,当裕亲王微弱的声音自屋中响起时,竟也隐约传到了西鲁克氏和竹箢的耳中。
这时,西鲁克氏才好似回过神来,松开竹箢的手,飘一般进了屋子,而里间里的下人,则都被遣了出来。
屋里很静,这个时候,哪怕是动一动,都没有人敢。不多时,西鲁克氏掀帘子出来,一旁的丫鬟忙上前把帘子挑开。西鲁克氏脸色苍白,步子却比方才进屋时踏实了不少,只是她浑身好像月兑力了一般,沉甸甸的。身旁有丫鬟上去搀扶,竹箢也忙走上前去。
西鲁克氏见竹箢过来,轻声道:“进去和你福伯伯说几句话吧。”
不知道为什么,竹箢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可很快的,她胡乱用指尖将泪水擦掉,努力扯出一个微笑,道:“那伯母您歇歇,箢儿去陪福伯伯说几句话,晚些时候,箢儿还要同伯伯、伯母用饭呢,伯母才答应了请箢儿吃裕亲王府最有名的金玉饽饽的。”
见竹箢宽慰自己,西鲁克氏也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馋嘴的丫头,去吧,少不得你这一顿的。”
竹箢努力漾出一个笑容,转身进了里间。
屋里的气息沉重极了,不知是药味重,还是因着福全的缠绵病榻。竹箢胸口中突然聚起很多气,她直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霎时,晨间的清新与葵花的甘甜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屋中。坐到福全床边时,福全已然有些昏迷了,他嘴里不停念着什么,竹箢听不大清,只恍惚有个“梅”字,他竟爱梅至如斯地步么?
竹箢双手握住福全的一只手,小声唤道:“福伯伯,福伯伯,您醒醒,箢儿来了,你睁开眼来瞧瞧。”
恍惚有一瞬,福全睁开了眼,可竹箢再欲分辨时,福全却依旧是方才的模样,哪里有转醒的迹象?竹箢不甘心,她一遍遍轻声唤着,努力握紧福全的手,企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梅儿~”终于,竹箢听清,他似乎在唤一个女子,一个唤作“梅儿”的女子。福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竹箢好像听见些什么,可又模模糊糊分辨不出,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些东西,可再要探究下去时,那些信息又不见了。
突然,裕亲王挣扎起来,竹箢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小声唤道:“福伯伯,福伯伯,您想做什么?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福全似乎听不到她的话,只挣扎着,挥动着手臂。就在竹箢想要喊人进来时,“咚”地一声,一卷画轴滚落在地。竹箢俯身拾起,犹疑了片刻,展开来。
这是一幅很普通的寒梅图,竹箢的水墨画并不好,但也认得出这幅寒梅图并非什么名作,只是瞧那娟秀的笔触,似乎是一个女子的笔墨,也许就是方才裕亲王口中声声唤着的“梅儿”,那么,那个梅儿,又在哪里呢?
竹箢正思索着,一旁裕亲王见画轴展开,伸手过来,眼中眸光尽闪,似乎恢复了许多力气。竹箢忙将画轴卷好放在裕亲王怀里,道:“福伯伯是想见这作画之人吗?”。
福全重重点头,可旋即,他却好似想到什么,轻摇着头躺下,双眼紧阖,一行清泪却已自眼角滑下。
竹箢从未见过裕亲王掉泪,这样一个半生戎马的汉子,这样一个温和儒雅的男子,竟然在这一刻涕泪纵横,情难自已。
竹箢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漱漱地掉落下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纵然只有那么一瞬,可偏她眼力好,就是瞧见了,裕亲王那一眼,短促却坚定的,望向的方向,是——皇宫!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良妃娘娘真正爱的,不是康熙,而是裕亲王?竹箢觉得这一切好混乱,她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必然也是一段盘根错节、纷繁杂乱的情。
感觉裕亲王放了什么东西在自己手里,竹箢摊开手掌——半截莹白的玉镯,断口处还带着殷色,一丝丝,沁入玉石之中,分外鬼魅艳丽。
“毁了。”终究,裕亲王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竹箢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时冷时热,她不知道要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这半方玉镯,连带那缕缕血丝……
竹箢“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跑出了屋子,她顾不得外屋那一众的目光,或疑惑,或惊恐,或伤心,她只是不停地跑着,甩开身后的呼喊声,她不停地跑向一间屋子,“哗”地掀开帘子。
“竹箢姑娘?”屋里头,西鲁克氏的近身丫鬟见竹箢冲进了屋,诧道,“福晋还在王爷屋里头,姑娘若是找……哎?姑娘,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姑娘!”
雪絮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竹箢一个箭步冲进了内间,不停地在翻找什么,小丫头一下子慌了,忙上前阻止,可哪里拦得住。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到底在哪里?竹箢拼命地在西鲁克氏的屋子里翻找着,可是却怎么也找不见,她回身一把扣住雪絮的肩膀,急急问道:“福晋的木匣子呢?福晋的木匣子在哪里!”
雪絮被她死死地抓住肩膀,生疼,可又被竹箢的气势镇住,一时怔愣愣,不知要如何回答。
竹箢见她这般,愈加急了,语气更加不耐,她吼道:“快说!前儿,五格格在屋里头打翻的那只木匣子到底在哪里!”
还不等雪絮回话,方才追赶竹箢的一众人赶到了,剪春、染秋在最前头,她们跑到竹箢身边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掰开竹箢钳住雪絮的双手,却怎么也掰不动。
“快说!那个木匣子哪里去了!”竹箢不顾一旁剪春、染秋的询问,只死死盯着雪絮追问木匣子的下落。
“姑娘,姑娘可是找的这只木匣子?”兰娅不知从哪里绕出来,手中托着个木匣子。
竹箢循声望去,眼睛顿时大亮,她一把抢过木匣子,却见匣子上上了锁,忙向兰娅道:“钥匙呢?钥匙呢?”
兰娅犹疑起来,竹箢却不管那些,拽住兰娅的衣袖吼道:“钥匙!快点!”
兰娅终是自贴身的夹衣中取了钥匙出来,竹箢见了钥匙,一把抢了过来,想要打开匣子,可偏偏手抖得厉害,几次都对不准锁眼,试了好些次,才将匣子打开。
掀开最上头那层白绢子,竹箢一眼就瞧见了那半方玉镯,一样的莹白晶亮,一样的乌红入里。竹箢连比划都没有比划一下,转身就往裕亲王的屋子跑去。
兰娅与剪春似乎看明白些什么,却不及细想,又同方才追着竹箢过来的一干人追了回去。
竹箢再回到裕亲王屋中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多了不少,竹箢顾不得那些,径直跑进了裕亲王的卧室中。里面,几个官服着身的人,正小心翼翼地为裕亲王请脉。听见竹箢的动静,纷纷望了过来。一个看似地位较高的御医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扰断我等为王爷诊脉!”
竹箢步下一刻未停,瞬时移到了裕亲王床边,却又忽的变得小心翼翼,几乎是在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在同福全说话:“福伯伯,您睁开眼,您瞧瞧啊,是另一半玉镯,是另一半玉镯!”
“这位姑娘,王爷已陷入昏迷,你唤了,也是无济于事的。”许是听见竹箢对裕亲王的称谓,再开口时,那人语气已是缓和多了。
竹箢不理他,继续一遍一遍重复着方才的话。身后有年轻一些的太医,已有些沉不住气,一人道:“姑娘若是再这般阻碍我等为王爷诊脉,王爷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姑娘你担当得起吗!”
依旧是充耳不闻,竹箢不相信,裕亲王深爱如此,会舍得不睁开眼来瞧一瞧。果然——“箢、箢儿。”虽然只有短短地两三个字,却如天籁般,喜得竹箢洒出无数泪花。
她半跪在脚踏上,又上前一些,举着手中的玉镯,轻巧地合在一起,示与福全,道:“福伯伯,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是另一半玉镯,你看到了吗?”。
看见断玉合璧的那一刹,裕亲王不相信地竟挣扎着要直起身子,可头才离了枕头,又重重摔回了床榻。
身后一群太医忙急急唤着“王爷”,竹箢也又向前移近些,道:“福伯伯,你若好起来,你若好起来,箢儿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保准然你再舍不得死的秘密!”
一听竹箢提到“死”字,屋里立着的太医们“唰”地变了脸色,一人上前两步道:“休得胡言!”
竹箢不理他,只盯着福全的眼睛道:“福伯伯,你要不要听这个秘密,箢儿保证,福伯伯好起来后,会和你的‘梅儿’长相厮守!你快好起来!你快好起来!”
“微臣给福晋请安!”身后的太医们瞧见西鲁克氏进来,忙请安道。
西鲁克氏方从昏厥中醒来时,就听见青娅道竹箢在屋里,言行好不诡异,忙挣扎着起身进来要看个究竟。就见竹箢半跪在裕亲王床前,不知在说些什么。
竹箢回身,见是西鲁克氏,忙踉跄地起身,可话还没说出口,一阵晕眩,只手里死死抓着那两段玉镯,不肯松手。
“不要!”竹箢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姑娘,姑娘!”屏风后,染秋听见竹箢的喊声,忙绕了进来,见竹箢额上都是汗,忙拧了帕子小心擦着。
竹箢伸出双手欲抓自己额前染秋的手腕,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死死攥着两段玉镯,提醒着自己,之前的一切不是梦。她单手拉下染秋的手腕,道:“王爷呢?王爷怎么样了?”
染秋的腕子叫竹箢抓得生疼,却强忍着道:“姑娘放心,王爷已经无大碍了,现在已经开始进汤药了。”
听见染秋这话,竹箢才大大松了口气,顿时觉得浑身酸软,脚心生疼,才擦下去的汗珠又细细冒了出来。
染秋见了,忙道:“姑娘快些躺下,才刚姑娘跑了那么长的路,连鞋子都跑掉了,奴婢才给姑娘上过药。药是宫里的御药,白太医道,不出两日,姑娘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说到后头,染秋已现了欣喜之色。
竹箢还顾不得自己的脚,道:“王爷进了汤药,可是表示月兑离了危险?”
“回姑娘的话,连太医院院首陆太医都道,王爷月兑险了呢!”染秋笑道,“多亏了姑娘,若不是姑娘唤醒了王爷,王爷,王爷他……”染秋说着,又有些哽咽。
竹箢见状,忙安慰了她两句。
“哎呀,瞧奴婢这记性!”染秋一拍脑袋,忙扶了竹箢躺下,又放下床幔,道,“姑娘且躺好,福晋吩咐了,请白太医替姑娘诊脉。”
竹箢本欲推辞,可方才折腾一番,身心俱疲,也懒怠与染秋争了,索性阖眼躺下,递了手臂出去。
染秋将竹箢的袖口推上去些,露出一段秀丽的腕子,又忙择了块细绢覆上,才道:“白太医请进。”
屋里燃着檀香,除了呼吸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渐渐的,竹箢有些困顿,想来,凌晨惊醒,又奔波大半日,不累倒稀奇了。竹箢只觉腕上有温温的触觉,轻轻暖暖的,再然后,好像有人在说什么,她太困了,终是睡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