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箢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一片黑暗。她没有唤剪春、染秋,只是静静地拥着被子躺在床上,睁着晶亮亮的眼睛,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段玉镯,虽然在福晋那里,可她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一定代表裕亲王真正要找的人就是福晋,可至少,现在这种设想,比良妃要有希望得多不是吗?
她明明记得,良妃一直把玩珍爱的是那块雕刻有“匪石匪席”的墨玉玉佩,却从未见她手上出现过什么断了的玉镯。这个故事里,康熙、良妃、裕亲王、裕亲王福晋,到底都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情感纠葛?整个故事真的能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吗?
想着这些可能永远也解不开的问题,竹箢又一次迷迷糊糊睡去。
这一次醒来,外面倒是大亮了。竹箢躺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展过筋骨了,整个人都似乎精神了不少。
拉开床幔,竹箢把剪春、染秋唤了进来。一番洗漱之后,竹箢才知自己竟是睡了个对时,好在裕亲王无事,竹箢倒也不甚着急了,用过早饭,已是快出了辰时了。
竹箢今日心情颇好,一身女敕鹅黄的宽滚边旗装,外头罩了件松石绿的褂子,方才梳头时剪春还特地挑了支镶红宝石蝙蝠兰花簪,竹箢知她取义“洪福齐天”,便只笑着叫她快些簪上。现下出了屋子,瞧见入眼的一片阳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感觉让竹箢不禁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叹。
再不耽搁,竹箢领了剪春、染秋快步朝了裕亲王的院子走去。
屋子里,西鲁克氏正陪在裕亲王身旁,听丫鬟禀报竹箢来了,淡淡笑着迎她进屋,道:“你伯伯已是念了你一整日了,你且进去好好说些话儿吧。”说完,便领了青娅回屋休息去了。
竹箢知她这两日也累坏了,只请她好生将养,便独自进了裕亲王的屋中。
虽然裕亲王从死亡线上又挣扎了回来,可竹箢明显能感觉到,床上的人,已比之前更加衰弱了,生命力正一点一滴地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流走,自己虽能挽留他一时,可他的时日,已是不多了。想到这里,出门时的轻快便淡了许多。
竹箢轻轻走到裕亲王床前,小声道:“福伯伯,箢儿来瞧您了。”
听见竹箢声音的一霎,福全便睁开了眼。竹箢明白,此刻他心心念念的,便是那半段玉镯的来历。竹箢不欲他心急,解下帕子,从荷包中取出那两段玉镯,轻托在掌中,道:“福伯伯,箢儿不知这方玉镯有何缘由,也不知伯伯心中的‘梅儿’是哪家女子,可是箢儿寻到的这半段玉镯,却是,在福晋房中。”
福全似是怔住了,他定定地瞧着竹箢的嘴,好像要确定方才的话确是从竹箢的嘴中说出来的。良久,他轻声道:“怎么回事?”
闻言,竹箢虽无奈,却道:“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箢儿也不敢妄言,箢儿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镯子确是自福晋房中寻来的不假,而且……”顿了顿,竹箢又道,“福晋似乎很是看重这镯子,至于箢儿如何发现的这镯子,待福伯伯身子好些了,箢儿再慢慢说与伯伯听。”
福全似乎等不及到那时候,执意要竹箢现在就说清楚,可竹箢相劝的话还未说几句,福全便精力不济了,竹箢道:“您瞧,您的身子都跟您抗议了,伯伯若不好好把身子养起来,箢儿便拼了伯伯怨怪,也是不肯再说一分的了。”
福全到底无法,随了竹箢的意思。
安抚了裕亲王,竹箢看着裕亲王又睡沉过去,招来两个小厮在一旁看护,才回了自己院子。才进院子几步,就见屋门口一个小厮跑过来,近了,竹箢才瞧清楚是八贝勒府的孙贵,自己在八贝勒府住的那些日子,与他接触也不少。
孙贵打了个千,同竹箢问好。
竹箢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了,你这是来寻我吗?”。
孙贵道:“回姑娘的话,我家爷吩咐奴才给姑娘捎句话。”
“是什么话?”竹箢道。
只听孙贵道:“晨起露重,仔细加衣。”
孙贵离去后,竹箢进了屋子,在桌前坐定,端着茶杯。待杯中茶水已变温了,竹箢道:“有什么话便说吧。”
剪春与染秋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谁也没开口。
“打进屋起,你们两个就欲言又止的,怎么现在叫你俩开口了,反倒不说了?”竹箢撂下杯子,定定看着二人道。
咬了咬牙,染秋道:“奴婢僭越,只是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竹箢轻声道。
“姑娘昨日晕过去不多时,八贝勒便赶过来了。待到王爷月兑险,贝勒爷又听说姑娘身子有恙,便来瞧了姑娘。怎奈姑娘睡着,坐了会子,便回了。后来,隔几个时辰便打发人来瞧瞧姑娘醒过来没有,算上方才那一回,已有五六遭了。”染秋絮絮道。
见竹箢垂着眼未说话,二人皆不敢再出声,许久,竹箢缓缓道:“我知道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二人这才恭身退下。
派人来问这么多次,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一句话么?竹箢重重吐出一口气。如果撇开身份不谈,八贝勒这一番情义,自己又怎么会不感动?自己冲撞了良妃时他的维护,自己对他言语不敬时他的忍让,为了让自己开心他所做的努力,在自己面前他所展现的不为人知的软处,还有今日他的这番关怀。连接触不过数日的裕亲王也瞧出来了,自己又怎么会瞧不出来?
可说不出来为什么,对于八贝勒的关怀她有些抗拒,她在八贝勒身上体会不到心动,但碍于身份,又不敢直白的拒绝,她一再疏远一再暗示,就是希望八贝勒可以明白,继而放弃她。而她想亲近的,却只有一个骗了她的人,只是在知道他的身份后,这点心思也只能被她压抑在心底。
或许,自己应该抛开顾虑,忘掉四贝勒,尝试接受八贝勒吗?才一想到这个可能,竹箢却猛然摇了摇头,终究是差了什么。心中烦乱,竹箢索性不再去想。
福全的身子愈见好转,整个王府的气氛也活络起来,只有竹箢,将喜悦看在眼里,将忧虑埋在心里。
这日午歇后,剪春进来道,裕亲王着人来请竹箢过去。竹箢心道,许是裕亲王身子恢复了些,按捺不住,想要知道关于玉镯的事情了吧。
病榻前,裕亲王身子仍很虚弱,但显然整个人却有了精气神。竹箢给裕亲王请过安后,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本以为裕亲王上来便会问自己有关镯子的事情,却不想,裕亲王却讲起了故事,竹箢隐约觉得,这个故事,便是他们的故事。
那一年,秀女大选,裕亲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兄长,又贵为大清的亲王,还未娶嫡福晋,是而,也是此次除康熙外第二大热门人选。难能可贵的是,福全虽贵为亲王,对于自己嫡福晋的要求,不过是知心而已。
朗朗春风,桃枝夭夭,不曾对那班环肥燕瘦上心的裕亲王,在出宫的路上,却碰到了还是宫婢的良妃。她穿着最粗糙的衣裳,低顺着头站在几个秀女身后,那么恬静,那么婉丽,四下里再夺目绚丽的光彩在她身旁都淡了。
就是那样一个侧脸,叫裕亲王记住了她。
后来,从未踏足过钟粹宫的裕亲王,破天荒地迈进了钟粹宫的大门。面对满院子惊喜娇羞的秀女,裕亲王不曾驻足,他只是想再瞧一瞧那天那个静美的女子。他裕亲王爷,却也孟浪了一回。可到底,他失望而归,他没有找见她。
第二次,他学聪明了,吩咐奴才打听妥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沁梅,一如她带给人的清新雅致。
所以,当那日傍晚,与步下匆匆的她相撞,他拾起落地散开的画轴时,绢上的寒梅叫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听见一个陌生男子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慌乱,接过画卷便跑远了。可他却笑了,这个不同于初次见到时娴静从容,却有些慌怯的小女子,走进了他的眼中。
他没有再冒失地去钟粹宫,面对皇上的打趣也只是一笑而过。他只是默默地收集来有关她的一切,她爱梅花,喜画梅枝,她善弹琵琶,尤喜弹《楚汉》,他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娇柔温雅的女子怎会喜弹那大气磅礴的《楚汉》曲。对于她,他越来越觉得想要去了解,了解得更多一些。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夜晚。那日有宴会,见她时,是在竹林幽径边,那时,她临水而坐,只是一个侧脸,却已叫她认出了她。她似乎与先前有哪里不同了,可却未等他想明白,不远处的骚乱叫他心中顿生不妙。想来她也注意到了不寻常,转头要去查看。他身后那道黑影,来得甚急,她想都没有想,就冲了过去。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待他有动作时,她已倒在了他怀里。他喊她的名字,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本已失了力道的她,竟硬生生推开他,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转头踉跄跑开。他想要追上去,可禁卫军已然循声赶来了,他只在地上拾到一段断开的玉镯,镯子的断裂面上染了血。
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接下来的几日,由于皇帝派给他捉拿刺客的差事,他始终不得空去寻她,终于事情告一段落,他却惊闻她成了皇上的答应,而他,也由皇上指了婚,是明安图家的小女儿西鲁克氏。他与生俱来的性子,使他选择了沉默,这一沉默,便是二十年。
下面的故事,不用裕亲王讲,竹箢也明白,当一个人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总会有舍不下的人,割不断的情。
“福伯伯的故事讲完了,是不是要听箢儿讲讲了呢?”竹箢甜甜笑道。
福全没有反对,淡笑着轻点了点头。
有个小女孩,十五岁上入宫选秀。初入宫闱,背景并不厚实的她常受人欺负,好在她天生好性子,并不曾计较这许多。直到有一天,秀女中有个王爷家的格格与她为难,叫她换了宫女的衣裳随侍在侧。她不争不闹,安安静静换了衣裳。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爱画梅,爱弹琵琶,可巧,分派到她身边服侍的小宫女与她志趣相投,两个小姑娘在举目无亲的深宫里结成了好姐妹。那一日,她得知好姐妹有难处,便收拾了些首饰,又画了幅寒梅图,叫小姐妹拿去换些钱应急,这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偏那日被人撞见,又听对方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吓得那小宫女忙又折回了屋,再不肯冒险,那幅画便被留了下来。
皇上赐宴众人,可她心里有了人,生怕被皇上看中,选作了妃嫔,故而,众人饮宴时,她便寻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她知道今次他也是要选福晋的,可她从不敢奢想,自己能够被选中。宴席处有杂乱声起,她循声望去时,却瞧见了他!可她来不及欣喜,她分明瞧见了欲伤他的那片闪着寒光的锋芒,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疼痛感袭来时,她才发现,她竟已是在他的怀里了。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的靠近他,他的怀抱很暖,很厚实,让她舍不得离开。可当她听见他口中声声急切地唤着的都是另外一个她熟悉的名字时,她恍惚明白了些什么。她没有等他看清楚自己,便转身跑开了。她回屋清理了伤口,才发现入宫时额娘传给自己的镯子不见了,她没办法回去找,世代相传的东西,在她手里便没了。不知是因为玉镯丢了,还是因为他的错认,她浑身无力。靠坐在桌前,她颓然地垂下手臂,“叮”地一声,半截玉镯自袖中滑出,落在地上,上头还染着她殷红的血。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情,只小心保留着那半方玉镯,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怎么也舍不得丢,她想,哪怕是守着这方玉镯过一辈子也好。
可老天爷似乎可怜这个女子,数日后,她竟接到圣旨,指婚与裕亲王!那是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欣喜若狂,她坐卧不安,她同所有待嫁娘一样,或者是甚于其他的新娘子,五味杂陈地过完了成亲前的日子。
他一如她所知的那般温柔儒雅,可她再不曾听见他似那晚那般唤谁的名字,他与她,从来都是温温淡淡,相敬如宾。多少次,她想告诉他,那一晚,他唤着的人,是她。可她不舍得。
她再没弹琵琶,她想,他甚至都不知道与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福晋,竟也弹得一手铁板铜琶。她再没画梅,因为她的名字,他常会叫人植上几株葵花,那是他的心意,她怎能不接受?慢慢的,裕亲王福晋学会了喜欢葵花,而裕亲王,心底最爱的,却仍是梅花。
“青葵在哪里?”竹箢停下许久,裕亲王才幽幽开口。
“在厨房里给伯伯亲手熬汤药。”竹箢答道,“箢儿这就去把伯母找来。”
福全没有阻止她,任着她离开了。
厨房里,西鲁克氏正小心地熬着药,她周身被白气所绕,一室的药香,让竹箢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
“伯母,福伯伯醒了,在唤您呢。”竹箢轻声道,其他的,她没有多嘴,这该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了吧,该是他们两人说说清楚。
西鲁克氏应了声,起身道:“这便好了。”说着,娴熟地滤了药汁,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往福全屋里去。
竹箢陪着西鲁克氏出了厨房,快到福全院子的时候,便与西鲁克氏道了别。西鲁克氏淡笑着往屋里头去,竹箢走出几步,回首,西鲁克氏身姿绰绰,周身都仿佛染了一层光华。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