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全的身子渐渐好了,前些日子,病得那般吓人,连后事都开始张罗了,可现在瞧着院中悠闲地晒着太阳的福全,又哪里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看过了福全这一次的险些丧命,知道了他们一错二十载的故事,一切落定,竹箢突然想起了他。那个让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自己,第一次见面便再割舍不下的人,那个即使知道他欺骗自己,也无法忘怀的人,那个对自己冷眼相看,却只这样一眼便能让她缴械投降的人。如果自己真的放不下,她要不要,要不要抛开她的坚守,她的原则,向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感觉,而且不是一点点,告诉他,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或许有惊喜也说不定?哪怕没有结果,至少曾经并肩过。
越想,竹箢越觉得按捺不住自己要去见他,想要把心中的话全告诉他的冲动,她的心动,她的牵挂,她的忐忑,她的委屈,一股脑全告诉他,不管他是不是会笑话自己没有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哪怕他将她的一场告白看做笑话。明天是个未知数,自己如果不把握住今天,明天,谁知道谁又会和谁天各一方呢?
竹箢打定主意,一回到宫中,她就要去找他,然后统统告诉他。
“箢儿。”福全的声音轻轻响起。
“福伯伯您说。”竹箢噙着浅浅的笑,道。
“前些日子你做得那个紫晶酥卷,再做些吧。”顿了顿,福全又道,“最近想得慌。”
想吃东西了,这是个好兆头,竹箢欢喜道:“那伯伯您稍微等等,箢儿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竹箢又从院外头唤进来两个小厮服侍着,才转去了厨房。
再回来时,竹箢瞧见福全身旁坐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男子背对着竹箢,看不见他的面容,只是能平坐在裕亲王身边,身份不低就对了。一旁立着的女子倒是能看见个侧脸,年纪并不大,韵致天成,这二人,是一对夫妻么?
边想着,竹箢走上前。福全先看见了竹箢,笑着招手道:“回来了,快过来,介绍你常宁伯伯和他家的六姐姐给你认识。”
竹箢这才知道,那背对自己而坐的男子是恭亲王常宁,而这女子,不是他的福晋,而是女儿。快走两步,竹箢请安道:“奴婢给恭亲王请安,给六格格请安。”
那女子笑着把竹箢拉起来,道:“方才二伯伯还同阿玛说起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我叫伊尔木,比你长几岁,你便唤我伊姐姐吧。”
竹箢看了福全一眼,见福全鼓励地点点头,她才唤道:“伊姐姐好。”
伊尔木甜甜地应了,又道:“你这是拿来了什么好吃的?”
竹箢把食盒放到了石桌上,把点心花茶一一取出来,道:“方才福伯伯想吃紫晶酥卷,便多做了几样,又沏了壶茶配着点心。”
一直未出声的恭亲王道:“二哥你这好滋润的日子,怨不得见天儿地不出门。”
福全笑着回他道:“你要是羡慕,我府上的大门总是敞着的,还有人敢挡你的驾不成?”
几道点心,也就紫晶酥卷是竹箢做的,其他几样则是府上的糕点师傅做的,竹箢另泡了壶红雪茶作配饮。
倒出三杯茶来,一一奉在三人跟前,竹箢瞧了瞧伊尔木,有些迟疑道:“伊姐姐,这红雪茶有些苦口,姐姐尝尝,若是喝不惯,竹箢再给你换别的茶。”
伊尔木闻言抿了一口,皱眉道:“瞧着红艳艳的挺讨人喜欢的,喝着却着实苦人。”忙拈了个紫晶酥卷,冲淡了嘴里的苦味,惊喜道,“这酥卷倒是好吃得紧!好,你这里头是放了些什么?”
竹箢笑道:“不过是用山药同紫薯做的,又加了红枣和栗子,外头缠的糖丝,撒了熟芝麻,方法并不难,姐姐若喜欢,竹箢将方子写给姐姐,这样姐姐回府了也常常可以吃到。”伊尔木自然是应“好”。
竹箢夹了两块紫晶酥卷到小碟子里,又另挑了两块别的点心,把小碟子捧到福全面前道:“福伯伯尝尝,不是想了许久?”
这边福全还没回话,倒是常宁先开了口:“二哥,你这侄女可偏颇得很,瞧她又是服侍你用点心,又是送小六方子,独独晾着弟弟一个,当真心酸。”
竹箢闻言有些尴尬,福全冲竹箢道:“甭理他,有着他吃的就不错了。”
福全虽这样说,竹箢却不能真的这样做,挑了几块点心递给常宁道:“竹箢考虑不周,王爷别恼。”
常宁接过盘子,拈起一块放进嘴里,道:“叫声伯伯免你的罪。”
“常宁伯伯,您这么欺负小辈,也不怕噎着。”竹箢嘀咕了一句,哪知话音才落,常宁当真给噎着了,伊尔木忙拍着常宁的背,竹箢递了水过去。常宁一边顺着气,一边想要说话却咳个不停,倒是惹来其他三人一阵笑。
福全看戏似的笑着拣起块紫晶酥卷,两口便进了嘴里,道:“瞧你下回是不是能老实点。”说完,又拈起第二块给消灭掉。竹箢递过茶杯,喂着福全喝了一小口。福全微微蹙眉道:“你这丫头,先是甜进嘴里,再是苦进心里,当真不是在捉弄我老爷子?”
竹箢撅嘴道:“福伯伯好没良心,箢儿这般服侍您,您还不领情呢!”说着,挽上伊尔木的胳膊,道,“好姐姐,福伯伯他瞧我不顺眼,咱们端了点心茶水,进屋说话去吧。”
伊尔木乐得热闹,也顺着竹箢点头道:“好极!二伯伯不领情,咱们便拿了点心去孝敬阿牟,阿牟许是乐意的。”
常宁老大不小的人,也跟着起哄道:“二哥,弟弟瞧伊尔木与这丫头甚是投缘,再说二哥你对这丫头也不满意,干脆我把她领到我府上去得了。”说着转向竹箢道,“怎么样啊丫头,去也不去?”
竹箢见恭亲王也帮衬自己,越发笑得欢,装着委屈道:“求常伯伯收留!”
福全哪知自己一句话,竟热来这许多,苦笑道:“你们爷俩,在我府上吃着喝着,到最后,还要把人也拐跑!我这当了小一个月的‘福伯伯’,竟让你们爷俩这几句话给比下去了,伤心呐!”常宁与伊尔木听了,笑得好不得意。
竹箢见好就收,上前几步,蹲子,摇着福全的胳膊道:“好伯伯,莫要伤心,箢儿怎么舍得走呢?这样白吃白喝白住的好日子,哪个舍得走嘛!”
听竹箢说前半句,福全还心里安慰,眯眼笑着,待听那后半句,便道这丫头没个正型,笑刮了下竹箢的鼻子,道:“小没良心的,敢情你这舍不得的不是你福伯伯,是那些好吃好喝的!”
几人说笑着,八贝勒进了来,喊了声:“二伯、五叔。”几人应声看去,八贝勒正笑着瞧向这边。
竹箢今日心情好,看向八贝勒的眼神也带着笑意,竟是自己也未察觉。
八贝勒也瞧见了竹箢望向自己的眼神,眸光放柔,却碍于裕亲王、恭亲王二位长辈在,不好直接同她说话。正欲先给二位叔伯请安时,伊尔木惊喜的声音响起:“禩哥哥!”
下一刻,伊尔木已跑到了八贝勒身边,亲切地挽上了八贝勒的胳膊。
裕亲王见了,只和蔼地笑着,倒是恭亲王板起了脸,道:“伊尔木,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都是嫁了人的人了,还成天和个小姑娘似的!还不快放开八贝勒!”
八贝勒任伊尔木攀上自己的胳膊,笑着同恭亲王道:“五叔莫要骂伊尔木,她在我面前,总归还是自家的小。”
伊尔木见八贝勒替自己说好话,愈加得意,也不把恭亲王的话放在眼里,昂着头道:“阿玛你也听见了吧,嫁人了怎么了,禩哥哥照样疼伊尔木!”
恭亲王见状,蹙眉道:“什么‘禩哥哥’?!没个规矩,哪里容得你这样乱叫!皇家的齿续在前头摆着,同别家姊妹一同喊‘八哥’!”
伊尔木却不依道:“阿玛好不讲理,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八贝勒包容地笑笑,道:“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这么喊,胤禩听来也觉亲切,五叔就莫要同伊尔木计较了。”
“阿玛您瞧见了吧,禩哥哥都没说什么,您就不要总说我了嘛!”伊尔木哪里还有方才的成熟韵致,已然变回了一个还未出阁,任着父兄疼宠的娇蛮的小公主。
恭亲王拿她没辙,摇头叹气,倒是福全笑着安慰常宁道:“伊尔木喜欢,就随她去吧,喊什么还不都是个称呼?”
“这丫头!”恭亲王叹口气,转而同裕亲王、八贝勒聊起别的话题。
竹箢一直定定站在一旁,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她努力让自己消化这个信息,她努力去想自己面对着怎样一个情况,可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禩哥哥,禩哥哥,耳边,是伊尔木一声又一声动听的轻唤,可她怎么觉得这有若草原上的夜莺一般的声音,竟是有如魔音,声声催人,不断地折磨着自己的耳鼓?是她听岔了吗?伊尔木说的不是“禩哥哥”对不对?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的,他不是禩哥哥。
“我家中有个小,总喜欢喊我禩哥哥,你也喊我禩哥哥吧。”
“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这么喊。”
“我家中有个小,总喜欢喊我禩哥哥,你也喊我禩哥哥吧。”
“伊尔木打小就这么喊,别人爱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我偏要喊‘禩哥哥’!”
“伊尔木喜欢怎么喊就怎么喊吧,反正她打小就这么喊。”
……
头疼,像是快要炸了。竹箢暗暗咬着下唇,口中的疼痛却不能让她清醒过来,她撑不住,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八贝勒。怪不得十三说他没有见过那块玉佩,他自小同四贝勒交情好,若那玉佩是四贝勒的,想必十三应该是见过的,十三没有见过,是因为并不是“四哥哥”,而是“禩哥哥”。
那个让扎库塔·竹箢从八岁起便念念不忘的大哥哥,那个让她用了六年时间孜孜渴寻的男人,便是八贝勒。何况他们之间还有儿时的情谊,还有裕亲王这份牵扯,如今她又在储秀宫当值,这么多的巧合,真的不是天意吗?自己已经占用了她的身体,如今面对她爱恋的人,自己是要听从自己的心意?还是要完成她的夙愿?
竹箢,不,张若鵷迷茫了。
“竹箢,你在想什么?”伊尔木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竹箢茫然地抬眼,伊尔木近在咫尺的面容有些模糊,她使劲定了定神,扯出一个恍惚的笑,道:“没,许是晒得久了些,头有些晕。”
伊尔木紧张道:“瞧你脸色好难看,我扶你回院子歇会吧。”
裕亲王与恭亲王也忙附和。竹箢连忙摆手道:“没什么关系,伊姐姐好不容易来了,就多陪陪福伯伯说会话吧,我没事。”
一直没出声的八贝勒开了口,道:“竹箢说得是,伊尔木在这陪二伯坐坐,我送竹箢回屋吧。”说着,不容竹箢开口拒绝,便起身从伊尔木手中接过了竹箢。
裕亲王心里清楚,道:“既如此,胤禩就送箢儿回房休息吧。”
恭亲王虽有些糊涂,但瞧裕亲王如此,便也没说什么。
竹箢见裕亲王这样说了,知道自己再推辞就惹人生疑了,虽然此刻最不愿在身旁的,便是八贝勒,却也无法,只得同八贝勒一同告退出了裕亲王的院子。
一路上八贝勒都没有说话,只直直看向前头。他打方才进院子没多久,便瞧见了竹箢的不对劲,可碍着裕亲王与恭亲王在场,不好出声询问,好在伊尔木瞧见他总往竹箢那瞥,才发现了竹箢的不对劲,若不然,还不知道这丫头要撑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八贝勒突然来了气,才要训她几句,却一转头,就看见竹箢虚白的面容和额头的汗珠,满肚子的气又散了大半,他沉声道:“哪里不舒服?”
听见八贝勒的声音,竹箢没来由地身子一颤,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乏力,想是日头下站久了。”
八贝勒“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竹箢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怕他一再追问。可还没等她轻松多久,两人才一进院门,她身子一轻,便被八贝勒打横抱起,直直往了屋里去。竹箢低呼了一声,好在当初福晋要往自己院里加派人手时,被自己婉言谢绝了,不然这情景,叫人瞧了去,闲言碎语的,可如何得了。
“八、八爷,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竹箢轻推着八贝勒胸口,急声道。
“你非要每次都逆着我的意思吗?”。八贝勒扫了竹箢一眼,墨瞳如水。
竹箢被他说得一愣,没等再说什么,剪春、染秋从屋里出来,见了二人这个样子,俱是一惊,忙快步迎上来,“姑娘长姑娘短”地问个不停。
八贝勒把竹箢放到床榻上,剪春、染秋服侍着竹箢躺下,又拧了帕子净了脸。缓了这么会,竹箢已慢慢平静下来,她攥着被角,怯怯望着八贝勒道:“八爷,奴婢真的没事,只是小事情,躺会就好了。”不知怎的,乱了性情的八贝勒让她有些害怕,平日里自己应对八贝勒的淡定从容都不见了,她模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捋了他的老虎须,因而愈加要小心翼翼。
八贝勒大手探上竹箢白净光洁的额头,他的手心里,依旧是四时不改的淡淡温度。八贝勒道:“前几日才病了一回,怎么就不知道多休息休息?明知道自个身子才刚刚好,就敢在大太阳地里头站那么久?”
八贝勒虽是责怪,可语气很轻,很,温柔。竹箢垂下眼帘,小声道:“奴婢下次会注意的。”
“看着我。”八贝勒突然正声道。竹箢虽有些不愿,却仍是将目光慢慢转向了他。
“别在我面前用‘奴婢’二字。”竹箢要说什么,被他拦下,道,“以前,怕你用一堆规矩搪塞我,可今日在二伯、五叔面前,你不也自称‘我’?既是在二伯、五叔面前都敢自称‘我’了,那在我面前又哪里需要提什么规矩?”
“宫里不比外头。”竹箢没再说下去,她知道,他明白。
“在储秀宫里。”见竹箢又要出言辩些什么,八贝勒叹口气,道,“至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竹箢攥着被子,小半张脸都藏进了被子里,她不想承诺什么,她从不信承诺,也从不给谁承诺。
长叹一口气,八贝勒道:“随你吧,你自在便好。”
这回,竹箢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