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气终于暖和些的时候,水樾总算得到大夫允许,能够在水月居到处走走晃晃,坐在高处欣赏京城大好的暮春风光。
她这宫主,当的还真是没威严,底下人一个个管她管得好像她是三岁孩子似的。水樾叹气归叹气,懒洋洋的模样可不像真的把那些管束放在心上。
她喜欢坐在东向楼宇的三楼,把屏风窗户全打开,墙外热闹的东市就在不远处,这儿的店家为了吸引顾客,旗志和灯笼形形色色,争奇斗艳,街角一棵棵的迎春花像金腰带一样,把整个东市给围了起来。
不过,不管她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底下的人都很清楚。
她爱坐在那里,还不正是因为桂王府在那个方向吗?明明相隔老远,啥也看不到,但她就爱嘴硬,反正只要她安分地坐在那儿,她们也由她去。
“……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到处放话说我们的东西有问题,我就撕烂他的嘴!扒了他的皮!”
底下吵吵嚷嚷,似乎是因为近日京城里又传言,水月商行的胭脂有毒,这样的蜚短流长打她们在京城立足之后就不时冒出来,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水樾也只当是京城里想出头的人多,小手段也多。她只往底下看了一眼,虽然知道自己这个老板挺失职的,不过谁让她们现在什么都不让她做呢?
虽然说商行的事,本来就都是青霄和紫阳在操心。
水樾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墙外的熙来攘往,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窜进她视线,她整个人精神都来了。虽然被墙遮挡住了,但那人明显是朝着水月居来的,当他消失在墙后,水樾也坐不住了,把腿上毛毯一丢,就从鹅颈椅上爬了起来。
“嗳!你这丫头!”水樾的大夫是凌虚宫年纪最大,也最德高望重的老香主,更是神医传人。一听说这不听话的病人又爬到三楼去吹风,他特地上楼来盯着水樾喝药,一开始见她喝得碗底朝天,心想今天就让她多坐会儿,不念她了,谁知她月兑兔似地赤着脚就往外跑,“好歹把鞋穿上!”他的大吼声,连墙外的路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的水月居还真是热闹,吼声不绝于耳啊。
而水樾呢,白女敕的玉足轻点,接着就不见人影。
水樾在桂王府收买的线人送来了消息,正在对青霄禀报。青霄完全不意外自家宫主竟然收买了桂王府的人,她给了丰厚的奖赏,那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了,还允诺来日有更多消息一定尽快前来告知。
趴在屋顶上偷听的水樾若无其事地翻身出现在廊下,身姿俊飒飘逸,谁看得出她身中剧毒?“人呢?走了?”她表现得好似一点都不着急似的。
青霄瞥了一眼她被地板冻得发红的脚趾,叹了口气,接过婢子递过来的鞋,走过去蹲替她穿上。
“他说什么?”水樾抬起脚,但不忘弯,大眼骨碌碌地转着问道。
可以的话,青霄不想说,但她猜水樾早就听见了,只是故意装做她来慢了,没听见。她把她两脚都穿上了鞋袜,才慢悠悠地起身道:“桂王明日晌午,应『溪风书舍』之邀,会去参加诗画茶会。”读书人名堂真多,又是诗又是画又是茶,到底是吟诗作画还是品茶呢?
“我也要去。”果不其然,水樾想也没想地道。
青霄沉默地看着她家宫主,脸上不动声色地月复诽连连:只怪文采这回事,不光只是多看书就能有的。让这丫头作首打油诗都编得七零八落,画老鹰可以画成鸭子,没中毒以前宁可喝酒也不喝茶,去什么诗画茶会?
不过这些泼冷水的话,青霄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委婉地道:“参加的人要请帖,在京城里还要有足够的雅名。”否则以林家的眼高于顶,必是不得其门而入。
水樾听了,颇不以为然,“去弄一张来不就得了?”至于“雅名”……名震江湖、武功高强、开国有功算雅名吗?虽然她从不拿出来说嘴就是了。
“你确定真的要去?”青霄语气温和地反问。
这倒问得水樾哑口无言了。
她知道,如果她去了,东方胧明肯定不开心。
青霄有些无奈地看着水樾俏脸垮了下来,于心不忍地道:“林家的诗画茶会办在『天来酒楼』,他们并没有包下整间酒楼。”想来是有点炫耀的意思,让京城所有人瞧瞧,他们林家的书舍和多少达官贵人来往,连王爷都卖他们的面子。
“我们明天在天来包一间包厢,应该不成问题吧。”青霄道。
“就这么办!”水樾笑逐颜开,像只快活的鸟儿,蹦蹦跳跳地回房去了,看得青霄摇头失笑。
讨厌麻烦的水樾出门极为低调,但阵仗也小不得,光是近身照顾她的香主就有四人,负责跑腿的奴仆若干,所以青霄安排一部分人先到天来酒楼把包厢准备好,接着另一半人再随宫主出门。
当然,她们大多都做了乔装,有的还易了容。一般人女扮男装自然很容易被视破,但精通易容术的她们可不同,要不怎么在江湖上混呢?连水樾都一时兴起,扮做俊俏公子哥,学东方胧明穿上一袭白袍。
“你是想出门勾引姑娘吗?”青霄打趣道。
不是她偏袒自家人,她们家宫主模样本就生得好,扮作翩翩公子当然不会输给东方胧明。
水樾想想也是,要是引来注目就不好了。
青霄安排的包厢位置极好,正好能将二楼的茶会看得一清二楚。
分明对诗画什么的有如鸭子听雷,水樾倒是从头到尾看得目不转睛。
“那姑娘是谁?”她突然问。
“哪个姑娘?”紫阳明知故问。她怎么看都觉得她们家宫主眼光其差无比,每天都巴望着宫主移情别恋——本来每一回出门,紫阳都是大力赞同的,路上看到哪个俊一点、精壮一点的男子,她就迫不及待地指给她家宫主瞧,久而久之,水樾都以为紫阳酷好男色,真是不懂她一番苦心。
今日出门,紫阳本也是满心期待,但最后她终于明白,会来参加什么诗什么画什么鬼茶会的,都是弱不禁风的绣花枕头,更糟的是,还都是不怎么样的绣花枕头!看来她们今日是别想遇到一个铁铮铮的真汉子来让宫主芳心大乱了,故而紫阳一脸无聊地坐在后头嗑她的瓜子。
青霄只看了一眼便明了,宫主问的是那个贴在东方胧明耳边说话的女子。其实王爷对女子向来恪守礼仪,刻意与那名女子保持一段距离,但对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样的举止,他总不好拆姑娘的台吧?
与她们经过易容不同,这些名媛淑女女扮男装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接近心仪之人,明眼人都是心知肚明却不点破的。
女扮男装固然有违礼教,可一切章规礼仪早在前朝就成了腐败罪行的华美胭脂,大燕摄政王能够让男子扮女装混到后宫,民间当然也有样学样。东方家虽然想匡正风气,不过也不想矫枉过正显得不近人情,所以一些未出阁的闺女是可以在父兄的陪同下,女扮男装参加正经的活动。
“那是林溪风的女儿吧。”京城最具规模又最有名气的书舍,想必那个酷好诗书礼乐的桂王爷是常客。说到天家入主中原,第一位册立的王妃还是来自民间、京城大名鼎鼎的女当家,料想这个先例让林溪风心里头美滋滋地发梦了,办这什么诗画茶会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排行老二的寰王与老三的腾王都已立王妃,那么接下来最有可能轮到谁呢?这时机那么凑巧,鬼才相信林溪风父女不是别有用心。
水樾原本鼓着腮帮子,美阵几乎喷出火焰来,可渐渐地,她那若有所思的眼,任一股愁思浇熄了心中的妒火,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灰溜溜地要退开窗边时,见东方胧明有些不悦地退避开来,寒冷的神色令那女子黯然地却步,水樾眼里又燃起生气。
青霄真不知道这算好或不好,毕竟让宫主这么抱着虚无的希望,她明明想阻止,却不忍阻止。
如何让桂王放下心里对宫主的痛恨?她常常想,干脆让紫阳下毒,把他变成白痴算了,白痴就不懂恨人了吧?
底下,东方胧明被人簇拥着在一幅画上提诗,但他目光无意间转到另一幅画上,竟是看得出了神。
“他在看什么?”水樾好奇地拉长了脖子,几乎想把身子探出去。
“不就画呗。”紫阳怎么看都觉得那些画没什么差别,她随便画画也不差的。
东方胧明关注的那幅画,似乎是一幅山水画,但并非什么壮阔的山水,而是盛开的樱树下,少女对着明月和群山若有所思。
林溪风见机不可失,立刻游说那幅画的收藏者,把画送给王爷,但是收藏者面有难色,冒着触怒王爷的风险,仍是拒绝了。
东方胧明摇摇头,失笑,原本就不打算夺人所爱,当下自然没有怪罪于谁,只是对这个诗画茶会的兴致也没了,便起身告辞。
林溪风讨好不成,留也留不住王爷,这场炫耀大会算是表面风光,实际上吃瘪地失败了。
水樾见东方胧明离开,也迫不及待想走了,但她仍是关心底下那幅画,立刻拉住青霄,“去打听一下,那幅画和收藏的人什么来历,住哪里?”
“你也看到了,强人所难只会惹他不快,你想学林溪风吗?”青霄没好气的提醒她家宫主。
“我像是那么蠢的人吗?”水樾冲着底下自作聪明的林溪风扮了个鬼脸,“去帮我打听就对了。”
么弟向来不请自来,当哥哥的也已经很习惯了,不过这日,东方艳火还带了样礼物过来。
“你从哪得到这幅画?”东方胧明看着么弟献宝似地摊在桌上那幅月下飞樱图,和他日前在天来酒楼所看见的那幅完全一样。
但这当然是仿作的。
确切来说,是仿作再仿作。
东方艳火看起来相当得意,东方胧明原本不该觉得意外,因为这小子从小就爱向哥哥们表现他的用心和努力。
比起自幼体弱多病,自然而然得到上头五个兄长无条件溺爱的老六,老么的这些行为其实不难理解。也是直到这几年,他们这些当兄长的才有一点反省,东方脏明则是最早明白这一点的人。
即便如此,东方胧明心里还是有一丝疑惑,只是打算暗中观察再做结论。
“如今不比过去,你在京城有那么多眼线,不怕有心人当众向大哥告发你结党营私吗?”他不想泼么弟冷水,却不得不提醒。私下挑拨与当众挑拨,影响的层面就不同了,私下挑拨考验的是大哥的性格与他们兄弟间的感情,东方胧明对此有九成把握,大哥不会当一回事,甚至会防着挑拨离间的人;但当众挑拨,就算大哥不予理会,蜚短流长随着时日越久,也有演变成众口铄金的一日。
“让外人去告发我安插眼线,那么肯定是我手段太拙劣,连眼线都被人发现,这么丢家里的脸,倒不如自请闭门思过,削权降格,免得迟早给家里惹上麻烦。至于结党营私嘛……”东方艳火嘿嘿笑,“四哥,你一不像五哥、六哥有兵权,二又尽挑一些吃力却没什么机会能弄权的烂差事做,跟你结党可不太划算。”
东方胧明有些好气又好笑。要论心眼多,这小子可不会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