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夜辰和采薇的画面来,真是头疼欲裂。忽而又想起刘氏说安逸云早已离开了府邸,心里愈加担忧。紧紧地攥着那方绢帕,终是没有送出去。
次日清晨,木槿推开窗子,好一片粉妆玉砌的世界!园子里早有丫鬟仆人在打扫路上的积雪了。桃夭披着厚厚的大褂子走来,说道:“少女乃女乃说有事儿找你,要你快过去呢。”
进了内室,只见沁雪拿着一叠素笺发怔,还是木槿唤了三两声才回过神来:“瑾儿,文远他……”“三少爷怎么了?”木槿看着沁雪的情形不对,便拿了沁雪手中的信笺仔细看着,谁知只看了其中一句,便也是呆住了。
原来陆文远在青州镇抚灾民有功,被封了永定侯,在京都赐了府邸,良田。择了那周尚书家的三姑娘含笑为妻,二月初五,也就是五天后,便回杭城拜祭陆家祠堂,此后便是陆文远的第二房妻室了。
当然这是圣旨赐婚,文远不得不从,可是沁雪的心却似碎裂了一般,眼神也发直。木槿知道,沁雪乃仙身凡体,若是动了凡心,必会像上次病的不轻。遂好生安慰道:“少爷心里还是有姑娘的,他只是奉旨娶了周家小姐,所以姑娘万不可放在心上,何况少爷这封信上说得极是明白……”
无论木槿怎样安慰,可是沁雪却是不语,泪,宛若晶莹的露珠,打湿了睫毛,洇透了那信笺上。瞬间的胸口沉闷,竟是一口血从喉间喷涌出来,和着泪滴,倾泻在蝇头小楷里。
“桃夭,快去请了张大夫来!”木槿忙用绢帕替沁雪拭去嘴角的血渍,说道,“姑娘这是何苦?三少爷不是那样的人……”说着扶了沁雪躺倒床上去休息,恰逢花影打了帘子进来,急急地问道:“才见桃夭去请大夫,少女乃女乃怎么样了?”
木槿摇摇头,低声道:“你怎么没在跟前儿?姑娘可是又吐血了……”花影自责道:“今儿早上我看少女乃女乃气色好了不少,又有京都的来信,就去膳食坊做些糕点,让少女乃女乃高兴高兴,谁想回来竟是……”
“没关系的,”木槿说道,“我已经让桃夭去请大夫了……三少爷就要娶新的少女乃女乃进门,所以姑娘这才……”花影吃了一惊:“夫人知道么?三少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必是听错了!”
可是木槿却坚定的点点头,说道:“信里说三少爷二月初五便回来,圣上赐婚,娶得是周尚书家的三姑娘。”“难怪少女乃女乃会如此……我看还是跟夫人说说,看看怎么办……”花影也是叹息,好不容易盼回了三少爷和三少女乃女乃团聚,结果真是意料之外。
书房里,暖暖的火炉,却在木槿感觉出了丝丝寒意。刘氏呷了一小口茶,说道:“雪儿怎样了?”木槿回道:“张大夫说气火亏虚,旧疾未愈,只需要精心调养。”刘氏点点头,道:“雪儿也真是的,不过是文远纳了妾室,又不是正房。”
那木槿忙打断刘氏的话语,说道:“不是妾室,也是妻室……跟姑娘一样的地位,京都还有什么府邸,过了年,就得进京,怕是以后没有时间再回杭城了……”刘氏听了,眉头一皱,道:“也就是第二房妻室了,以前还说让梁雪吟进宫替文远说情,让他回杭城守着雪儿呢……”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得到陆文远会迎娶周含笑,被封永定侯,定居京都。谁又会想到梁雪吟放弃入宫的初衷,自愿进宫,想要恢复自己公主的身份,说出东府的秘密?如今已成定局,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梅开二月,雪落琉璃,遥映琼空孤月,太凄凉,柏森森。
箫声呜咽,夜转回廊,湖水映照寒窗,夜漫漫,风沉沉。
辗转难眠,聚散一点,老鸦枯藤哽咽,最是怕,红颜恨。
嗅着一路上的梅花寒香,木槿沿着积雪未融的小径,踱进园子的西边儿,是一处藤萝缠绕的拱月门,因为现下是寒冬,所以藤萝早已枯萎。园子上写着“司苑房”三个大字,娟秀清丽,不失雅致。
进了园子,满眼望不尽的梅花枝桠,仿佛置身于香雪海。木槿在悼红阁里见过梅花,奉天寺里也有梅花,看来刘氏到现在还是喜欢梅花。石榴见了木槿,打趣儿道:“姐姐这是来为王爷要木槿花儿的么?现在可是只有梅花儿啊……”
这话尚未说完,木槿的脸早就羞红了一片,捏着石榴的脸,说道:“死丫头!尽在这儿说胡话!看我不打你……”说着就要打那石榴,石榴转过身去,笑道:“姐姐还不承认,怎么脸真么红!”
两人围着梅花树转了两圈儿,木槿便娇喘微微的说道:“有本事你站住……海棠,你可是来了,替我教训教训她……”一旁的海棠笑着对石榴道:“老远就见你们在这儿闹了,也不怕滑倒,倘或摔了一跤,可不是玩儿的……你到沉香阁看看,水仙花儿究竟是怎么了。”
尽管石榴不愿,可却是自己的职责,她可不想像菊若一样被未央或是粟墨欺负。木槿说道:“别怕,她虽是公主,可这里到底不是皇宫,你只管去。”问了原因,才知沉香阁的那株水仙花儿忽然枯了,未央甚喜水仙,便让司苑房派一个人去看看。
木槿知晓了缘故,便笑着对石榴道:“只是去看看水仙的状况,你又何必这么不情愿呢?”石榴说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那个公主的脾气可不好呢,我看除了素馨,就是嫣红能制住她了。”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石榴便先下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石榴就回来了。海棠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石榴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那个公主也是太爱惜花儿了,一直放在屋里,没有阳光,怎么能长好呢?”“那你怎么不高兴了?”木槿有些疑惑,“那也是公主忧心啊!”
石榴有些不悦:“她还说她喜欢水仙来着,怎么自己种的水仙是什么品种都不知?怕是再过些时候,花儿就死了!”海棠想了一想,道:“我记起来了,那盆水仙还是大少女乃女乃走的时候撒下的花籽儿,平日里也没有人照看,怎么忽然又开花儿了?”
“大少女乃女乃种的是红口水仙,还是梅朵她亲自跟我要的花籽儿呢,”石榴说道,“这可是老爷从海疆那儿带来的,我们司苑房没有多少,如今竟是死了……”说着还落下泪来,继续说道,“方才我去的时候,见那是好似喇叭花儿的水仙,比起那红口水仙来,可是差远了!”
因为一株水仙哭个不住,木槿更有些不解,海棠对木槿说道:“你是不知,那红口水仙可是石榴的命……”原来石榴有一个姐姐,先前充任公主,远嫁海疆,做了王妃。后来与天朝交好,便送了朝中两株红口水仙,一株赠与天朝,一株给了石榴。
后来水仙花儿到了春日,枯萎了大半儿,好在留下了些种子,石榴珍惜如初,如今竟是连根都不曾留下,石榴自是痛哭不已。既然如此,木槿忽然怀疑起石榴的身份来,她家若是普通的奴仆,怎会充任公主,远嫁海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石榴必然是诸侯或是皇族。木槿如果记得没错,石榴的父亲应该是镇守西凉国的司徒措勒将军,并娶了太祖皇帝的妹妹,昌平长公主。只是可惜,膝下没有子嗣,到了晚年才得了一双儿女。大女儿绿腰,小女儿细柳,生的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圣德元年九月,海疆战事吃紧,而太祖皇帝则沉溺于温柔乡中,无心朝政。前线频频传来战报,均以战败终结。海疆处君王提出和亲了却狼烟战事,必要迎娶天朝公主为妻。
那个时候,太祖皇帝没有皇女,便任绿腰为女,封了绿腰为银烛公主,并备下丰厚嫁妆。司徒措勒咬咬牙,只好将自己的大女儿送去了海疆。自此以后,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去世了。夫人昌平长公主悲痛不已,独自抚养小女细柳,直到圣德七年初年,大火蔓延皇宫,长公主将年仅九岁的细柳送出了宫,自己则上吊自尽。
再后来,细柳被陆府收留,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名姓,改为石榴,与海棠一起研制花木。姐姐绿腰知晓此事,特意送去了家乡的红口水仙,以慰相思之情。所以,石榴才会伤心,才会惋惜那死了的红口水仙。
梅瓣凋零,打落肩头。飘渺无声,唯忆当年。
只是当时的石榴只有九岁,是否知道事情的始末?木槿看着石榴说起水仙花儿,说起姐姐远嫁,她的眼神儿便有些离散,听那海棠的语气,大约也是模糊的知道些石榴的身世,毕竟这也是前朝的事儿,照此说来,石榴也是同自己一样了。
“你若是这样说的话,宫里也必是有红口水仙了,”木槿笑道,“却不知是否适应咱们天朝的水呢……”这话尚未说完,石榴便有些防备的看着木槿,说道:“你倒是很在意宫中之事啊!”
这时,木槿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语,好在此时落樱走了过来,笑着对木槿说道:“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快跟我去见夫人……”跟着落樱出了司苑房的门子,木槿总觉着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而那双眼睛,像是石榴。
书房里,暖暖的气流熏着纱帐,感觉像是到了春日。刘氏拿着一卷书本,见木槿来了,便放下书本,问道:“文远说是初五回来么?”木槿点了点头,刘氏继续说道:“若是让周姑娘进了祠堂,便算是陆家的人了……只是可怜了雪儿……”
“以前我待雪儿不好,只是觉着雪吟才是我的女儿,想要给她一个好的归宿,以致厌恶雪儿,”刘氏叹了口气,说道,“后来才知雪吟的心竟是如此不堪……”“可是苏姑娘呢?”木槿忽而想起玉簪,再过两个月便要出嫁了。
刘氏说道:“她也是个好姑娘,因为是个庶出,才会有此命运,我也没有办法啊!”木槿又道:“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让三少爷娶了她?”“陆姚两家指月复为婚,苏家不同意玉簪嫁过来,”刘氏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呢?”
想想看四月份,玉簪就要嫁给冯家做妾室了,自然是委屈不已。“我找你来,就是想要问问雪儿的情况,还有就是,预备着文远回来接风,”刘氏说道,“我已经跟落樱说了,蔷薇腿脚不便,你就帮帮落樱,还有凤尾,万万不可让那周家小看了我们。”
“夫人……”木槿张了张嘴,想要说出石榴的身份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夫人,凤尾哪里还要照顾二少女乃女乃,是离不开的。”刘氏说道:“我这是忘了三娘的病……那让花影去也是好的,那个丫头服侍了我几年,还是挺用心的。”
本想着再换一个人,那桃夭没有花影心细,照顾沁雪怕是不周。再说周含笑若是进府,沁雪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桃夭怕是应付不来。便说道:“不如让司刑房的杜鹃来帮忙,我看她也不错……不然姑娘没人服侍……”木槿刚说完,刘氏便笑道:“真真是心疼雪儿了!也罢,杜鹃也可。”
余下不过是两天的功夫了,文远携了含笑回府,必是在那边儿已经拜了花堂,行过大礼的,所以此次便是回乡省亲,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就会京都去了。木槿因为要备下家宴,所以就让花影安慰沁雪。
如今且说那杜鹃,木槿可是就只见过一次,还是年前,因为蔷薇诬陷豆蔻,说是打翻了沁雪的药罐子,惹得膳食坊众人被打,还是杜鹃将她们送了回来。这是头一次近距离的见到杜鹃。
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丫鬟,细眉长眼,薄唇粉颊,站在自己面前,生得冷艳无比。初时木槿还以为是素馨,可是素馨的冷是为了躲避世事,而杜鹃的冷则是内敛深沉,有一股傲人之气。
木槿笑着对杜鹃说道:“劳烦姐姐了。”杜鹃不语,只是说了一句:“我是不能够天天跟着你的。”木槿笑道:“姐姐忙着,若是有什么事儿,我去叫姐姐过来便是。”杜鹃素来最是厌恶趋炎附势之人,她以为木槿是贪恋着陆府的荣华,所以跟着刘氏做事儿,却不知木槿心中的无奈。
回到关雎楼,已是掌灯时分。木槿见沁雪正在吃着晚饭,而且起色看着也好了许多,想是那日上午急火攻心,这两日吃了药,又能吃些米粥了,木槿心下十分开心。便对沁雪说道:“姑娘的身子看起来好了不少呢。”
沁雪用绢帕拭了拭嘴角上,说道:“难为你想着,只怕是我就这命了……看来我是跟玉簪妹妹一个样儿了。”木槿笑道:“三少爷好歹心疼姑娘,不过是到时候姑娘多了一个做伴儿的……”
也是,圣上所赐的婚姻,无法抗拒,唯有接受。“瑾儿,初五那天我想去奉天寺,”沁雪说道,“我是个清静惯了的人,不喜热闹,顺便也看看素馨。”木槿知道,沁雪这是在躲避,躲避文远,躲避那个周含笑。
雪落无声,映照晴空,飘落杭城。空灵,欲坠,飘渺,淡雅,无尘。
当文远携着含笑迈入大门时,所有的人都在门口候着,连未央和文旭也都站了出来。文远上前拉着文旭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四弟真是越发俊朗了……这位是公主殿下吧……”说着便要行礼,未央笑道:“快起身!听闻三哥娶了一房**,快让我瞧瞧!”
自下了小轿后,含笑便见陆府气势宏伟。心下这样想着,便温婉的走到未央面前,行了一礼,柔柔的说道:“含笑见过公主殿下。”大方有礼,不失节气,未央一见便喜欢上了她。
遂拉着含笑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但见眼前的女子头戴璎珞碧玉簪,鬓角斜插着一支珍珠别钗,乌发垂在胸前,身穿一件翠蓝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外面披着妃色大氅。端庄娴雅,落落大方。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未央笑道,“果然是不同,快随我进屋里来说话……”未央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含笑的手,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以及那串银铃般的笑声。
正堂大厅处,含笑拜见了婆婆刘氏,又吩咐丫鬟夏竹拿了一匹锦缎,一盒果品,并一些金银首饰,送到刘氏面前,笑道:“这是含笑的一点心意,希望婆婆能够收下。”刘氏看也没看一眼,便挥了挥手,对落樱说道:“拿到府库去吧,这会子我也乏了。”
看着婆婆刘氏对自己如此冷淡,含笑先时并未觉察,还只是以为刘氏昨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上前说道:“既然如此,让儿媳扶婆婆回房休息吧……”可是刘氏并不理会含笑,径自扶着落樱回了内室。
夏竹捧着那些东西,不知如何是好。木槿见了,笑着对小萝说道:“还是你拿去府库吧。”谁知小萝也是厌恶含笑,索性说道:“姐姐没看到么,她也是有丫鬟的人,干嘛指使我们去?豆蔻如今身边也得有个人照应……”
“那你跑出来作甚!”木槿急了,“空口说瞎话!”小萝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拿着那盒果品,对夏竹道:“跟我来吧!”口气极为不满,夏竹唯有跟子啊小萝身后。随后的丫鬟见刘氏走了,也都散了去。
含笑向木槿道谢,然后问沁雪的踪影。木槿说道:“真是不巧,今日是我们姑娘母亲的忌日,姑娘到奉天寺上香去了,少女乃女乃还是改日再见吧。”“原是这样……那我就只好改日了……”听木槿的言辞,含笑猜到了,这个丫鬟应该是沁雪身边的贴身侍女。
因为刘氏并不喜欢这个周含笑,而且她一直觉得愧对沁雪,所以也没有给含笑安排住处。文远也不大愿意与含笑同住,倒是未央拉着含笑的手,说道:“好嫂子,跟我一起住吧……”含笑也唯有如此。
连着两日,沁雪都是住在奉天寺里,她不想看到文远与含笑在一起的情景,而是敲着木鱼,念着佛经,俨然是入了佛道。还是落樱来此,说是给含笑一个面子,毕竟府里还有公主在,不然这事儿若是传到宫里,岂不龙颜大怒。
无奈,沁雪只好随着落樱回了府。这刚一进府门,就见着一个干净纯美的女子站在门口,沁雪猜着,那必是含笑了。果然,含笑笑着走上前,对沁雪行了一礼,道:“含笑给姐姐请安!”
谦卑有礼,温文尔雅,出语礼貌有加,让沁雪忽然觉着,含笑是一个好姑娘。顿时起了怜惜之意,可是想起她与自己同事一夫,便觉心口发闷。一时眼前发黑,险些晕倒,含笑一把扶住沁雪,关切的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但见沁雪蹙起娥眉,嘴角微微笑着:“老毛病了……”说着轻轻将手从含笑的手里抽出,扶着一旁的木槿进了屋子,独独剩下含笑立在冰天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