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十天的路,马车再一次停在了帝都高大的门楼前。离开时斜阳衰草,风景靡靡,可是重返这里,风景依稀,心境却已几番沉浮。
屋顶柳梢还残留着些未化净的小雪,日光照射下,细小的雪花便折射出万千道晶莹的光芒。
青鸾明显高兴了很多,眉梢眼角都盈着笑意,一边赶着车一边哼起了歌来。“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
小五痛苦地捂着耳朵,恨不得跳下马车去。
青鸾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么多天在这个小毛头这儿吃的怨气终于还了回去。渐渐地唱得更大声了。
车内的宁嫣好笑地摇摇头,有了这两人看来以后的公主府会很热闹。她继续翻阅案上的书,也不理会他们。
青鸾唱着唱着,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宁嫣:“公主,小五叫小五,可是您忘了咱们府里也有一个小五啊。”
“我倒确实给忘了。小五,你的原名叫什么?”宁嫣撩开帘子问坐旁边的小五。
小五摇摇头,一副迷茫的模样没有说话。
宁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青青刚刚唱得什么豆子山的是吗?那你就叫豆子吧,和你也很像。”
小五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旁边的青鸾笑得幸灾乐祸,不禁觉得公主殿下起名可真是信手拈来啊。“小豆子啊小豆子,哈哈。”
宁嫣坐了回去,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不怒自威:“一会儿,不管见到什么只看着就好,不许问,也不许多嘴。”帘子外豆子答应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进来。
宁嫣看了他映在帘子上的肥硕身影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马车从朱雀大街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然后在一个掉了朱漆的门前停了下来。青鸾身手利落地跳下马车,前去敲门。可是敲了半天都没有人开门,慢慢着急起来,在门口踱来踱去。
“青青别急,咱们府里人少,想来丁伯一时听不到也是有的。”宁嫣也从车里走了下来,安慰她道。
又等了一会儿,只听里面有了动静,然后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在看到宁嫣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公主回来了!丁伯,公主回来了!”他把门拉开,欣喜地跑了出来。
“公主,青鸾姐姐小五好想你们。”小五刚说完就听到不远处有个体型肥硕的人冷“哼”了一声。他转头一看,就愣在那儿了。
青鸾揽着他的肩笑着说:“小五想姐姐啦,哎呀,不用理那个豆子。他呀原来也叫小五,但是跟我可爱的小五重名了啊。所以公主就大发慈悲,给他换了个名字。”
小五有些红了脸,还是怯生生地走到豆子面前:“我叫小五。”
“哼!”谁知豆子鼻孔快要仰到天上去了,然后被宁嫣一个巴掌拍了下来。
“好好说话!”
说话间,白胡子丁伯走了出来,看到宁嫣老泪纵横。
“公主,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奴实在是担心您啊。”
宁嫣扶着他的手进了府,边走边笑道:“府里没什么大事吧?”
“一开始倒是都对外宣称公主去了法华寺,也倒无事。直到公主在月散关退敌的消息传到帝都,百姓们都很激动。前段日子,投靠南武的岑嘉押送回京,刚进了帝都门就被扔了一身的臭鸡蛋,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宁嫣笑了笑:“罪有应得!”
“不过……”丁伯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您不在的时候,有一次皇上来了……”
宁嫣皱眉,停下了脚步:“不在宫里读书,他来做什么?”
“皇上一来就问您平日在哪里处理政务,老奴实在拦不住,结果皇上就闯进了天一水阁。似乎在翻找些什么,后来被暗卫以公主之令拦了下来。不过皇上走的时候,脸色铁青……老奴怕皇上一个不高兴,迁怒了公主……”
“邢如安最近都在做什么?由着他胡来!”宁嫣转身朝天一水阁走去,言语中已有些怒气。
丁伯跟在后面小声道:“公主,还有一件事。老奴不知该不该说。”
“说!”
“上月时,帝都来了西凉国的朝贡队伍。您不在,皇上便亲自接见了。队伍中有一个胡人,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让皇上对他青眼有加。甚至把他留在身边做了内侍,大加宠幸,出入都寸步不离。现在整个帝都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天子好男风……”丁伯说不下去了,也实在难为他老人家了。
宁嫣扶额无奈道:“他还真是一出一出地给我惊喜啊!”说话间已行至天一水阁,院里的海棠树光秃秃的。走的时候还挂着写叶子,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堆着几许残雪。
她愣了愣神,转头对丁伯笑道:“丁伯,你给新来的豆子安排个房间。再让顾婶做点吃的给我端来,走了一路早就饿了。”
丁伯笑道:“是老奴考虑不周了,这就给公主安排。”说罢,走出了院落。
目送他离开,宁嫣的脸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她对虚空中招了招手,屋檐上传来轻微的动静,一道黑影瞬间飘落。
“让杯月前来见我!”
虚空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身影悄悄地消失了。
她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推开门走了进去。炉里燃着袅袅的沉水香,水阁正中的案上被丁伯收拾得整整齐齐。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这么久以来一直漂泊的心,仿佛终于安定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抬头时,忽然看到右手边的墙上挂着的一个精致而小巧的短刀。刀鞘上刻着繁复而古朴的西番莲花的花纹,每一片花瓣都刻得分外精细。刀柄上镶嵌着一颗通体翠绿的珠子,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幽光。
宁嫣心头渐渐升腾起一抹异样,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那个紫衣紫眸少年站在红尘里,却无一丝烟火气。唇红齿白,浅笑晏晏,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那么妖娆的颜色在他的身上,无一丝魅惑,只觉得光华灼灼,黯淡了天地。
她第一眼看到他便对顾明轩说:“天底下怕是再没有人比他长得更美了吧!”
他亲昵地模着她柔顺的长发笑着答:“我猜他一定不愿听到你夸他比女人还美。”
果然,那个少年一听她的话便炸了毛:“老子是铁打的汉子!不是蔫了吧唧的臭娘们!”
宁嫣一听火了:“你说谁是臭娘们?”
那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憋得通红,举着这把镶着绿珠的短刀吼道:“说得就是你!”
……
那便是初遇。
这么多年了,红颜枯骨,他应已转世人家。
明轩说她未曾做错什么,那时他们与他只不过萍水相逢,况且他们自顾都不暇,如何去救他。江湖儿女,本就是淡看生死。可是她依然心存愧疚。她既已承诺了,就应该做到。是她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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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已经晨光熹微。院子内隐隐约约传来打闹的声音。
她披了一件衣服起了身,推开房门。一阵凉气迎面而来,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豆子,青鸾姐姐可没有公主的好脾气,快点起来!”青鸾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不……要……”接着是一道闷闷的声音。
“不要……不行!”接着是“啪”地一下甩鞭子的声音,“咱们公主府不养闲人,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早起练功!青鸾姐姐的鞭子没有如兰大人舞得好,如果不小心误伤了你可别怪我哦!”
“别别……我起来……起来还不行……”声音颇为不情不愿。
宁嫣听得笑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阵动静,一道黑影轻飘飘地落在她身旁,递上一封封着火漆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