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爽笑得欢畅,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熟门熟路地绕过回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后头幽静处走去。
厢房里头异香浮幽,熏的是西域香料,地下铺了厚厚绵绵的羊毛毡,房内胡姬的衣上系了数十枚小小的铃铛,轻转微动之下,细碎的“铃铃”声煞是悦耳。
柳爽移开屋门,一个踉跄跌进屋内,带了一股酒气。胡姬忙上前搀扶,温言软语请他在羊毛毡上倚案坐了,转手又在熏笼内添了几枚香料,好压一压酒气。
“今日熏的什么香?怎与常日里不同了?”柳爽提鼻嗅了嗅屋内加重了一些的香气。
“昨日有位疏勒商客,赠的波斯香饵,市面难得。大郎不喜欢么?玉姬这便撤了它。”胡姬说着便要起身去撤换熏笼,碎碎地走了两步,忽地手臂教人一拽,身子一拧,低呼了一声,落入了柳爽怀中。
“换它作甚,这香气与玉姬相得益彰呢。”柳爽眯起眼,一手扯开玉姬覆面的薄纱。
玉姬轻笑着从他怀中挣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案上酒水果品俱备,她素手执起一只银锡壶,往一只狮首联珠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殷勤地递送到柳爽唇边。
柳爽本就吃了好些酒,不愿再饮,将她的手向外推了推,招手命她来身侧,涎笑道:“这时候还吃什么酒……”
玉姬乖顺地绕过桌案倚靠在他身侧,执杯的手却仍旧不肯放,一扭身子娇嗔道:“想必是外头的酒比我这儿好,柳公子才不肯吃我这一盏。才新觅的上佳葡萄酿,玉姬一口未尝,专等着柳公子来品。”
说着嘟起了唇,皱了皱鼻子,作了一副不乐意的意态出来,偏眼中还有掩不住的浓酽殷切。柳爽看得一呆,旋即笑了开来,他偏爱胡女,爱的就是这副乖觉又骄纵的模样。
“哪里的酒也比不上你这儿的。”柳爽就着玉姬的手,将狮首杯中的酒水吃尽,顺势在她柔软丰腴的腰枝上用力捏了一把。
今日这酒确是不太一样,葡萄酿芬芳的味道中还掺着一缕说不出的异香,与那熏笼中氤氲的香气很像,一时又觉是玉姬身子上混着熏衣香料气味的馨香,和着她举手投足间小铃铛碎响,柳爽很是受用。不觉又在她的哄劝下连吃了三四杯酒。
酒力渐起,柳爽连连摆手:“再不能吃了,再不能了……”一时呼吸也不稳了,伸手进玉姬的衣襟内,却还觉触碰不到她,迷迷糊糊地低唤:“莫跑,跑什么……音娘,快去,作个拓枝舞来瞧。”
“柳公子,柳公子,音娘在府中呢,奴是玉姬。”玉姬将他的手推开,纠正道。
柳爽却浑不在意,嘴里发出古怪的笑声,也不知在笑什么,仿佛适意非常。“你是音娘,也是玉姬……不都一样,一样……”他怪笑着探臂去捞起身欲走的玉姬,“不都是胡女……”
玉姬避开一大步,笑道:“柳公子莫急切,待玉姬去换身衣裳。”言罢她提起裙裾,快步往屋外去。
柳爽捞她不着,手足使不上一丝气力,扑倒在厚软的羊毛毡上,只觉天旋地转,脑子里莫名地亢奋,无数的画面在脑中急速地过着,不明原因地想笑。
俄而,屋门复又移开,一前一后进来两名女子,一人带着蔽面帷帽,另一人纱帛遮挡了口鼻,只露了一双晶亮的杏眼在外。
柳爽“咯咯”笑道:“怎的一人伺候不过来么……戴劳什子的帷帽,更个衣……反倒,反倒越穿越多了……”
他趴伏在地下,口中污言秽语不断,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使出浑身的劲儿,方才勉强倚靠着一张胡榻坐住。
二人离他三四步远,在案后坐下,带着帷帽的那一位,默然端坐了一阵,抬起手,移开帷帽,将面容展露在柳爽跟前。另一女子厉声道:“柳爽!你瞧她是何人。”
他歪着头将说话的女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迷乱中却不认得同他明里暗中交手数次的风灵,只一味摇头:“你,你不是玉姬。”
他又眯眼去望摘了帷帽的妇人,迷迷蒙蒙中只见案后端坐着的人极是眼熟,他揉了揉眼,探身向前定定地又瞧了几眼,霎时魂飞魄散。
“姨……姨……姑母……”他惊恐地指着案后的妇人,想往后退,可背后已教胡榻沿抵住,且他浑身无力。
隔了几息,他突然镇静下来,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一壁笑,一壁胡言乱语:“姑母还阳了?好哇,好哇,这事本就不干姑母什么,偏,偏偏,姑母是,索慎进的夫人,白将性命搭了,搭了进去,要怨便怨他罢。”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奇怪道:“咦,怎不见昭娘表妹……”跟着又一面大笑一面摇头:“表妹,又是一个表妹,都生得极好,可惜,可惜……”
案后坐着的妇人双手紧握了拳在案上,眼中几欲滴血。她身边的女子深吸了口气,冷声问道:“柳爽,柳夫人与昭娘怨念难平,今日你也跑月兑不得!”
柳爽忽然显出惊惧的情状,抱膝缩在胡榻脚踏边,竟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姑母莫要怨我,姑母……阿爹,都是阿爹命我行的事,都是阿爹。姑母……阿庭的事,也不能怨我。他自己蠢笨。教那杂胡都尉捉了去,还要拖着我垫背……阿爽骇怕,怕极了,阿爽骇怕……”柳爽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好像真是一个受了惊唬又极委屈的孩子。
“你将索庭如何了?”他竟自己提起索庭那档子事,风灵咬着后槽牙,追问下去。
柳爽不理会她,只顾埋头在膝间抽泣,慢慢地,泣声渐息,他从膝间抬起脸,笑得如同一个恶作剧教长辈识破的调皮顽童:“我给他送了块儿羊肉,好吃着呢……那肉里……”
他越说越觉着好笑似的,直笑得上气不接下去,一手捂着肚月复,一手绵软地捶着地下的羊毛毡,故作神秘地轻“嘘”了一声:“那肉里有毒,有毒……他吃得香呢……哈哈哈。”
风灵心口一点点泛起凉意,那么多未解的谜团,一些掺杂了金洋花粉的香饵、几杯混入了金洋花粉的葡萄酿,便悉数尽解了,果然全是他在背后作祟,只多不少,一点都不曾疑错了他。
风灵转脸看向身边扮作柳夫人的阿满婆,阿满婆紧闭了双目,将下唇咬得发白,脸上已挂了数道泪痕。
“婆婆。”风灵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这些你都亲耳听闻了,现下,你可愿随我往大理寺状告柳奭,作个见证?”
阿满婆木然呆坐了许久,终是掀起眼皮,缓缓点了点头,又垂下两道眼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