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柳爽自昏沉中醒转,转了转眼,发觉自己正躺倒在厚实柔软的白羊毛毡上,初春温存的暖风正吹拂在他脸上。
柳爽认得这是玉姬的屋子,“玉姬,玉姬。”他唤了几声,嗓子绵软,声音像被堵在喉咙里。唤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他。
他依稀记得昨夜吃了不少酒,他想不明白这宿醉怎如此利害,直至此时依旧身子酸沉,脑门发胀。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手足气力不逮,神智却在一点点地回复:玉姬灌了他几杯酒,屋内香得异常,随后浑身失了力,再接着,玉姬走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
柳爽按住自己的脑门,使劲回想,一个是,是沙州的女商顾风灵,另一个带着帷帽,后又取下帷帽,她是……
突然之间,柳爽一个激灵,全然清醒过来,另一个竟是他姑母柳夫人。为何柳夫人未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长安?他越想越觉着全身发冷,心里一阵阵发毛。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夜同“柳夫人”说了些什么,哪怕一句,也记不起来。
自玉姬要他吃了那些酒之后……不,自他进屋闻见那陌生且奇怪的香气,他的记忆便开始慢慢模糊,后面的那些事,脑中都只有一个轮廓。
他强撑住还乏力的身子,自地下站起来,两腿打着颤,挪到桌案前,桌案上干干净净,空荡荡的,一滴残留的酒渍都不见。再跌跌撞撞地去看熏笼,熏笼里头也收拾得不剩一缕残灰。
柳爽环视了一圈整个屋子,却是玉姬的屋子没错,他已在此盘桓了大半月,可眼下这屋子看起来冷清得仿佛许久未有人住过。他头脑发懵,不敢确定昨夜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他扶着墙,踩着虚软的步子走出屋子下楼,唤鸨母来见,又命小厮取了凉水来猛地扑在脸上,咕嘟咕嘟地灌饮下两碗,彻底醒了神。
鸨母打着哈欠来见,柳爽劈头盖脸便问:“玉姬何在?”
“不在房中伺候么?”鸨母疑惑地指了指楼上。
柳爽将吃水的碗甩在地下,“找,快去找,给我将平康坊兜底翻一回!”
鸨母大惊大惧之下,消了睡意,这小楼里人手不少,一时间有多少算多少,悉数发派出去寻人。
柳爽坐着候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身子上的气力逐渐重回,脑子也越发清晰起来,他将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除开记不清说了些什么话,其余都一点点地拼凑了起来。
恰头一批出去的陆续回来,皆报寻不着玉姬。柳爽的心狠狠一沉,心底骂道:有顾坊那贱婢在必要坏事,十有八九是她使了手段,伙同了玉姬,不知拿了什么迷了人,也不知她套问出些什么,眼下玉姬逃匿便是确证。
他不敢在平康坊多留,事关重大,还该回府禀明父亲。他招了鸨母过来耳语。鸨母听完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柳爽一瞪眼:“你若再摇头,连你也是一样的处置,”
鸨母忙不迭地垂下脑袋,颤颤巍巍地应了个“是”。
柳爽拂袖而去,赶回柳府去见他父亲。鸨母召拢了所有人,宣道:“都给我出去找玉姬,若寻不着便罢,若是寻着了,不拘哪一个找着的,也不拘是何处找着的……”她提了口气,寒声道:“找个人少处,作逃婢处置,打死作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应答。鸨母一跺脚,“你们这些个欠债的,你当我愿如此狠绝?方才柳公子放了话,吩咐了定要这般处置,倘或日后再教他见着玉姬活人,死的便是咱们这些人。”
柳爽之狠,无人不晓,无人不惧,众人不敢再啰唣,皆闷声应下。
再说柳爽心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胆战心惊却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面见了他父亲柳奭,不敢瞒藏半句,将昨夜里的事据实禀告。
柳奭便将夜烧敦化坊的事讲予他知,柳爽方才明白自己昨晚所见的,并非“柳夫人”,竟是另一位二十年前便该入土的姑母。
柳奭恼怒柳爽贪图坏了事,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却因后头的事须得他去扫尾,故未再加责罚,只命他往后警醒,莫再因坏事。
父子二人关在房中,府中谁也不许挨近书房,秘议至深夜,终定下主意,仍是由柳爽着手去办。柳奭心头气恼未消,手指头敲击着书案疾声厉色道:“平日里你在外头偶闯些祸,打死个人,开罪个大僚,都罢了。可这一回,万要谨慎,成败只在此一遭,若再有闪失,莫说世间再不容你活着,便是阴曹地府里,还有你姑爹姑母不肯放过你呢!”
手指头敲击书案的“梆梆”声一下下落在柳爽心头,击得他惊心动魄,哪里敢有半分的松懈疏忽,忙全神贯注于心,郑重地应下他父亲。
柳奭心里仍忧虑难散,可转念想到这些年来,这个嫡长子学业上虽不长进,却是个大胆敢为能有作为的,吩咐予他的事多半也都办得似模似样,算是个得力的。现见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柳奭稍稍宽慰,长叹着点了点头。
“若这一桩能得揭过……”柳爽告退前,柳奭又想起一事,又添了一句吩咐:“你在家中寻模个心思细腻,且善解人意的女子,送进宫去助你表妹一助。你那两位姑母不成事,成事的许也只这一位了。”
柳爽作了个深揖,唯唯诺诺地答应下,从他父亲书房中退出。
夜间凉爽的风教他头脑再清晰不过,他定下决心,趁着这一回必定要将那顾姓女商一并解决了。先前在沙州便预知该将她料理干净,如果不然后患无穷,现今看来果不其然。彼时下不了手,只因拂耽延碍手碍脚,处处护着,且又是阿史那贺鲁瞧得上眼,一心想要的人。如今,拂耽延被困在兵部牢中,成了一头使不出力的困兽,贺鲁不知她的下落。欲要她在这世上消失,时候刚刚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