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彼时正立于案前习字,被这一捧翠叶素雪映得眉眼一亮,搁下墨笔含笑道:“这是梨花么?实是开得美丽,你从何处得来的?”
锦绣得意地一笑,说道:“女郎有所不知,方才去领东西的半路上,我被西院的采蘩叫去帮她看一样针线,结果便在角门那里遇见了阿夏她们,阿夏说今年西庐外头的梨花开得极好,她们奉了二郎君的命折了花儿,要送往各院呢,我便将东篱的领回来了……”
采蘩?
秦素微微颦眉,脑海中蓦地现出了一张惨白的女子的脸,双颊肿胀、头发披散,布裙上满是血迹,被人从石阶一路拖向德晖堂的大门,那鲜血也滴滴答答落了一路,几个仆妇跟在后头拿水冲洗着,不一时,地面上已是洁净如新……
秦素轻吁了一口气。
那皆是前世的事了,在这一世,这些事情尚未发~生。
采蘩,是西雪亭的大使女,平素管着秦彦直的衣物,与锦绣颇为交好。
“……她们还不让我挑,结果被我说了几句,就又让我挑啦,我便挑了一枝最好看的拿来了。”锦绣仍在说着话,聒噪得如树上鸟雀。
秦素转回了心神。
“原来是二兄送来的。”平定了一下呼吸,她笑着说道,上前两步接过了花枝。
那一树翠碧方一入手,鼻端便已有清芬的香气盈盈而来,比之桃杏甜香,别具一番难言的柔和清雅。
那厢阿栗已经知机地捧来了供瓶,却是一只大肚圆口白瓷素瓶,乃是秦窑最著名的“透雪”瓷,此瓷胎细且腻,洁净若雪,釉莹而润,透若冰晶,迎光看时仿若透明一般,最宜于春夏时以折枝清供。
秦素见了便笑,点头赞道:“这瓶儿却选得妙,阿栗如今也懂这些了呢。”
阿栗原还有些惴惴,怕自己捧来的瓶子不合适,此刻得了夸赞,一时间喜不自胜,笑弯了眼睛道:“我看这花儿绿的叶子白的花儿,便觉得这个白白胖胖的瓶儿最合适。”
她这话说得娇憨可爱,又有一种稚拙,众人闻言皆笑了起来,其中又以锦绣的笑声最响,几乎是笑不可抑。
她一面笑着,一面便揶揄地道:“什么白胖的瓶儿,这是大肚圆口透雪瓷的质料,白胖二字用在它身上可不合适。阿栗啊阿栗,你不说倒还好,这一说么,就还是个小村姑的样儿。”她卖弄地说着,却完全忘这话实是大有歧意。
秦素笑听着锦绣的话,像是根本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一旁的冯妪眼神微闪了闪。
阿栗却被锦绣那番话气得鼓起了嘴,瞪了一双圆眼道:“村姑就村姑,怎地?这府里田庄来的人多呢,种地怎么不好啦?女郎都说了,士农工商,我们农可排在士的后面呢,你家阿爷是磨镜子的,是工,排在农的后面。”她说到最后便斜了眼睛去看锦绣,一脸的鄙夷。
锦绣先是被她说得一愣,旋即那脸便涨得通红。
阿栗所言,实在是直直地捅了她的心窝子,她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
锦绣的阿爷确实是磨镜人,家中日月甚艰,她上下几个姐妹皆被卖了,如今她还时常要接济家中父母兄弟。认真比较起来,阿栗一家也算是世仆的第一、二代,实在比锦绣这个单个儿卖进府里的,强上百倍不止。
秦素此刻倒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真是士别三日……不,应该是农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知不觉间,小阿栗居然这么会拌嘴了,几句话直戳锦绣软肋,还叫人挑不出错犯来。
“都少言几句罢,在女郎面前没大没小的。”冯妪终于出面调停了,眼角余光拢在一旁的秦素身上,口中的话却是直指阿栗,语气颇厉:“阿栗,往后不许这样说话。”
不说锦绣言语有误,却单单指责阿栗的不是。
秦素不为所动,面上的笑分毫未变。阿栗对冯妪的斥责更是浑若不觉,利落地应了个是,便抱着瓶子出了门。
冯妪倒怔住了,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便去看秦素,面上难得地露出了几许茫然。
有些时候,她真是弄不懂这个六娘子。你说她聪明吧,她时常便听不出别人话中有话来,就如此刻,被人明里暗里指摘了,她却根本无动于衷;可是,你若说她愚笨吧,她却从来不犯错,尤其是规矩与礼数上,简直是无懈可击。
便在冯妪发呆的当儿,阿栗已然行出了门边,却又在转出门时略略转身,轻飘飘地看了锦绣一眼,那眼中的得意毫不掩饰,头还特意昂得高高地,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直将锦绣气得又变了脸,方才趾高气扬地走了。
秦素见状,又是一阵暗笑。
“拿着罢。”她将手中的花儿递还给了锦绣。
锦绣此时的脸色已经发青了,下意识地接了花在手,神情还是僵硬着的。
秦素便向她一笑,和声叮嘱:“稍后阿栗回来了,你便将花儿搁在东次间的案上。此花清丽,我一会儿还要过去照着它描个线稿出来,你记得摆弄得好看些。”
简单的几句吩咐,却让锦绣像是找回了一些体面,面上神采渐生:“是,女郎。”她脆应了一声,看着手上的梨花笑道:“我定会将花儿摆弄得能入了画儿的,女郎放心。”
秦素眉眼皆弯,颔首道:“好,且看你的本事。”
锦绣再度应诺了一声,便挺着腰杆儿走了出去。
不一时,这一树翠影素痕,便已插在了透雪瓶之中。
锦绣果然有两分眼光,将花瓶搁在了角落的凭几上。那枝叶与花朵一半探入窗纸,一半落于墙壁,明暗错落,倒还真有几分画意。
秦素便在案边坐了,将一应画具皆摆开,又单点了锦绣服侍。
总要给这丫头一点机会,让她讲讲东萱阁里的事情,也免得憋坏了她不是?
得了这样的机会,锦绣自觉面上有光,整个人亦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对秦素的态度极是殷勤,又是研墨又是铺纸,倒是好一阵的忙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