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泽仍记得他初见杜珺的时候。
那时,两浙盐运司使瞿槐庭邀请他去他家的瞿氏园游玩。这瞿氏园乃东南园林之最,相传“浙西园苑之胜,唯下沙瞿氏为最古”,园内水榭亭台,荷池回环,奇石假山,幽径迂回,小桥流水,蜿蜒曲折,澄澈碧透,绿树成荫。
他便在那里,遇见了跟丫头走散的杜珺。
初见的杜珺是楚楚动人的。她躲在开得灿烂的紫薇树后面,以为她没被外客发现。
其实他早就发现她了。人比花娇,他怎么会看不见她。
她皮肤细腻白皙,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当即向瞿槐庭打听,这位娇客是哪家的女儿。
瞿槐庭说,这是瞿家的外孙女儿,因父母皆亡,寄养在瞿家的。
他还说杜珺心高气傲,寻常男子都入不得眼,她的外祖母替她说了几门婚事,都被她自己推了。因此耽误了下来,如今养到十八岁,还未出阁。
张英泽一向觉得自己特别,觉得自己必然是可以入美人眼的,便托了瞿槐庭去说项。
瞿槐庭觉得他们俩相配。他也知道张英泽有妻有子,却是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外甥女推入了火坑。
也许,他认为张英泽地位高,多金,杜珺貌美,所以相配。两人年龄是不是差得太多,张英泽是不是有妻有子,他根本没有考虑。
至于杜珺是真的看上了张英泽,还是因为恨嫁所以屈就,大家不得而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杜珺颇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她说话很慢,很稳。总是偏着头,微笑,半阖眼,看着张英泽。她并没有长得倾国倾城,却把张英泽迷得神魂颠倒。她从不要求张英泽为她做什么,张英泽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送给她。
他带着杜珺泛舟西湖,杜珺弹琴,他吹笛,两人共和一曲《花好月圆》,过的是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张英泽把她带回京城,另买了一座宅子居住,只盼着能避开凌裕的耳目。
两人从此离多聚少,杜珺从不抱怨他来看她的次数太少,也不会赌气流泪。她只是温柔的抱住他,笑语盈盈,听他讲有趣的事情,或者是一起去逗他们的女儿留香。
杜珺越是体贴,张英泽对杜珺便越是内疚。
他去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多,纸是保不住火的,他金屋藏娇的事情被凌裕发现了。
她大吵大闹,叫嚣着要把杜珺母女弄死。
张英泽忍无可忍,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好像让凌裕突然清醒了似的。她终于发现,她一味强势,反而是把自己的丈夫推给了别的女人。
她怨,她是金枝玉叶,还不如一个不懂礼义廉耻的女子会讨得丈夫的欢心。
她恨,她已年近中年,儿女纷纷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谁料到,还要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
她自己的丈夫,为何要让给别人!
她将杜氏母女接进府中,以此为权宜之计。一等张英泽不留神,就将杜珺毒杀。
世人说起来,只道她长公主凌裕狠毒,容不下丈夫的小妾。
殊不知,世人以为“才子佳人”一样般配的张英泽与杜珺,如此凄婉动人的爱情,不过是一个有财力的大叔诱拐少女的故事罢了。
这假扮了杜珺的鬼,正是娄望舒。
周氏姐妹听闻杜珺的故事以后,都为一代绝美女子香消玉殒扼腕叹息,只有娄望舒很不屑。
她说:“若你是长公主凌裕,你年轻时也是名动京城的佳人,只因年老色衰,就必须跟一个比自己的女儿年纪更小的女人争夺自己的丈夫,你会怎么想?”
周氏姐妹便说,她们都没想到这一层,娄望舒没有因为凌裕是她们的敌人,就偏帮杜珺,她的三观极正。
娄望舒更加冷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三观正这件事情。所有人在夸别人三观正的时候,其实都是在夸自己三观正,都是在说,这个家伙跟我想得一样呢!”
周雅楠问她:“你怎么像吃了炮仗一样,说话这么冲?”她说完才想起来,娄望舒上一世是被最亲密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合谋杀死的,她若是不偏激,恐怕世界上就没有愤世嫉俗的人了。
娄望舒的眼睛里有滔天恨意:“反正啊,这件事情,我要站到凌裕那一边。”她觉得破坏别人姻缘的人都该死,中年危机的张英泽大叔该死,留香也该死。
她无意中散发的煞气凝聚成形,顿时叮叮当当掉下许多冰棱来。
周氏姐妹对视一眼,楦姐儿面带忧色。这是周雅楠第一次发现,娄望舒会有失控的时候。
这娄望舒扮了杜珺,站在留香身后,只是看着张英泽,一双秋水似的眸子似喜似悲,如嗔如怨。
张英泽已是老泪纵横:“阿珺,你回来看我了。”他从轿子上下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留香听到了这一句,便认定自己的娘已经死了。她发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哀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月兑了两个婆子,冲到张府前的石头狮子处,一头撞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血溅当场。
另有一个丫头抱住了留香,她的力气极大,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
升平公主凌裕不知何时出现在张府门口,带着一干丫头婆子,浩浩荡荡。只见她头上俱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倒像是月宫嫦娥下凡,清素如九秋之菊。
那丫头一只手就擒住了留香,对凌裕说:“奴婢幸不辱命,将小姐救下了。”
凌裕未施粉黛,眼中隐隐含泪。她亲自将留香扶起来,对她说:“好孩子,你受苦了。”
留香倒是想要怒骂凌裕,只不过她被那丫头点了哑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用杀人般的眼神怒视着凌裕。
凌裕声音悲切,对张英泽,也是对着围观的父老乡亲说:“这孩子命苦。”
“九年前的元宵节,家人背了香姐儿去看灯,谁知道就被拐子拐了去。我叫人寻了许多年也没寻着,谁料到,居然被拐子卖去了周府。”
“她的亲娘杜珺为了这件事情,不思饮食,没一个月就去了。”
她蹲下来,轻轻抚模留香的脸颊,好像那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宝物:“好孩子,被拐子拐走,那又有什么呢?你这些年既然跟你父亲联系上了,为什么不回来呢?你是怕,去周府当丫头丢了我们张家的脸面,所以一直不肯回来吗?真是个傻孩子。”
“好孩子,张府永远都是你的家呀。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
她一番话,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什么容不得庶女,容不得小妾,恐怕都是传言吧!
张英泽已经从见到杜珺鬼魂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他也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才是对张府最有利的。
他看向凌裕公主,惊觉她也已经老了。他还记得自己任皇子伴读的时候,先帝远远指着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子说:“这便是皇姐。”他只看见一个花团锦簇的身影,还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当时他便想,即使神仙妃子,也不过如此了。
他没有想到,凌裕会闯到上书房来。那天,她给他的弟弟送茶汤来,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凌裕见到他,便笑了。他被这个笑容晃到了眼睛。
“你长得真好看,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张英泽不喜欢别人夸他长得好看,更不想娶公主。他还想着入朝为官,而不是做一个没实权的驸马。
他更不喜欢凌裕,他觉得她不矜持。
后来,凌裕还是嫁进来了。
她刚进来的时候,还算妥当,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因为张英泽不喜欢凌裕,张英泽的母亲也不喜欢凌裕。她们俩每次闹矛盾,张英泽都会偏帮他的母亲。
凌裕忍不住这口气,她终于露出了原来的面目,霸道,专横,控制欲强。
她把张英泽的母亲赶到偏院居住。
张英泽还松了一口气。凌裕像一个贤惠的妻子,他心里难受。她索性撒泼,他倒觉得很正常。
他对她,只剩下了应付。她却仍是替他料理家务,生儿育女,又亲自向自己的父亲说情,让张英泽考科举。
张英泽在放外任的几年,认识了杜珺。
现在,她老了,他也老了。
杜珺确实是被凌裕害死的,留香也是被凌裕送去周府当探子的。可是还活着的人,总比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更重要一些。
回想起来,都这么多年了,他应该也是爱过凌裕的。
他一句话也不分辨,默认凌裕所说的是事实。
留香目眦欲裂。
“明明是母亲让我去周府的!哪有什么拐子?”
“母亲害死了我亲娘啊!”
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英泽站过来,安慰道:“好孩子,有什么委屈,回府再说。父亲一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周围人都被这两人的慈父慈母之心感动了。为奴为婢,那是多大的家丑啊!他们却不计较这个,只一心想要他们的孩子平安无事。
“啪啪!”
众人回头。看见一宫装丽人从方才停着的车子里款款走出来。刚才的拍手声,正是这丽人所为。
她也是一身素服,那衣服却是用银线滚边的。她笑容妩媚张扬,眼底带着一往无前的睥睨和威仪,轻移莲步,压得张家主人喘不过气来。
周雅楠看向地上的三人,那目光如千年寒冰。只听她曼声说:“升平公主,张大人,既然留香是你们家的女儿,是不是应该给周府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