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西域之行十分神秘,然而白莫寅闭口不说,便无人敢问。他只知道,直到一年后,二哥才再次出现在洛阳的半江楼。那时正值二月,冬雪渐融,初春将至,柳枝开始抽条,天气却是乍暖还寒。他受好友邀请至洛阳相聚,在半江楼的门口,抬起头的一瞬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白衣似雪,凭栏而立,面色清冷至极。
半江楼的头牌舞姬槿月坐在他旁边,轻抚琴弦,十指白皙如青葱,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宁静柔和的笑。
然而他最终未曾听二哥提起过西域之行的哪怕只言片语,这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结,并久久令他难以释怀。白景枫想了想,终于还是有些迟疑地对父亲说:“我有一次在玉竹园见到了二哥,他……”他斟酌了一下言语:“他从阁楼中出来,似乎心情十分不好。”
他大约知道,玉竹园是家中的一处禁地,于是话刚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向父亲,唯恐自己触怒他,毕竟年幼时提及这些,父亲总会生气。然而这一次,当他看向父亲时,父亲却已经将视线投向窗外,静静地看着一片烟波似的扶柳,许久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话一般。
白景枫不解父亲心思,说到此处,便适时闭了嘴。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压抑,在家中蔓延扩张,却不知从何而来。二哥一贯的清冷淡漠,大哥努力地讨好父亲欢心,娘亲依旧日日吃斋念佛,而父亲却突然卧床不起。庄中众人都只当是暂时的病症,就连大夫也如此诊断,却没料到,这病拖了不过两年,就要了父亲的命。
这是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当时白景枫正邀请了几个朋友到庄内饮酒作乐,歌舞升平之际,这个噩耗就那么突兀地传来,他的朋友们还拿着酒杯,欲醉未醉,舞姬们衣裳半解,面颊绯红。听到消息后,所有人都仿佛定格一般,错愕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之间,御景山庄乃至整个武林都变得人心惶惶。他们讨论的话题无非两个,御景山庄庄主白连城的死因,以及下任庄主的人选。按照规矩,既然父亲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嘱,那么长子继承家业必然无可厚非。但事实上,所以人都已经在很久之前默认了白莫寅的继承人地位。
这让作为长子的白玉枫极为忐忑不安,御景山庄内部各大势力亦蠢蠢欲动,暗自较劲,一时间矛盾重重,形势复杂,难以掌控。这也是后来白玉枫上位后却急急向紫云宫联姻,以寻求支撑的一个原因。
然而,作为话题中心人物的白莫寅,却对此恍若未闻。葬礼结束后,他消失了一天一夜。白景枫是在后山的一个山崖边找到他的,当时他独自立于山崖边,白色长袍被风吹起,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浓烈的空旷寂寞之中,即使只看着他的背影,白景枫也能感觉到这股空辽的氛围逐渐蔓延至四周,甚至影响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明显地感受到白莫寅的情绪,十分的强烈而深沉,仿若要将自己掩埋于此。他心中震动,却偏偏不知如何开口劝慰。他心中想着:江湖上所有人的猜测和讨论,御景山庄众人的蠢蠢欲动,甚至大哥的忐忑不安,这诸多世事,在二哥看来,或许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不安地揣测着二哥关于庄中势力更迭的态度,想尽办法在这个变动中稳固自己的势力,而二哥所在乎的,却似乎根本不是这些。
白景枫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稍稍侧过脸,见他正望着远处的山峦,神色漠然,白景枫迟疑片刻,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哥。”听到他的声音,白莫寅转过头来看着他,却鲜有的一言未发。他的眼中藏了许多的事,许多的情绪,可白景枫望进他的眼里,却如同坠入深渊,永远看不到底。他蓦地升起一股惊慌。
他忽然觉得,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哥哥其实离他很远很远,远到他永远都无法触及。
那一日,他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思绪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将白景枫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渐渐拉回现实,他缓缓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明霄:说起对二哥的了解,他或许都比不上眼前这人。明宵神色平静,低声回道:“我只是听命办事,主人的心思,又岂是我能猜到的。三公子,你太抬举明宵了。”
白景枫冷笑道:“难道你连自己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吗?”。
明宵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白景枫面色微微动容,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来,却没料到明宵神色依旧,音色淡淡地道:“这个恕明宵无可奉告。或许三公子可以直接去问问主人。”白景枫被憋得说不出话来,自知讨了个没趣,便轻哼一声拂袖进了屋去。
屋内灯火很快亮了起来,不过顷刻之间,又忽的熄灭。明宵还未离去,正有些奇怪,却见白景枫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风度翩翩地再次推门踏了出来。他旁若无人地越过明宵,欲穿过小道从后门出去。明宵见他似要外出,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三公子,此时已经很晚了,你……”
“啰嗦。”白景枫转过身来打断他,“天色尚早,本少爷要出去逛逛。”言罢消失在夜色中。
夜静风清,一身薄衫的岑可宣此时恰巧也踏着缓步回房,脑中思绪不断。
小时候听涑兰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有何难”,再加上他那自以为风轻云淡的得意神情,她只觉他整日疯言疯语,每每不去理会。现在想来,如此心态在遇见困难时,却是极为有用的。和白莫寅一番交谈后,岑可宣原本混乱繁杂的心,终于安宁了下来。紧接着,她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慌张和不知所措,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此番离开紫云宫,本就危险重重,即便今后寻到哥哥,她所要面临的,亦绝不是紫云宫那般衣食无忧的生活。她的内心,须学着变得强大起来才行。只是关于那面具男子,她仍旧觉得蹊跷。那人的来头显然不小,一开始应是打算劫走她,然而他后来的举动以及说出的话,却又好似不想伤害她一样。他会是什么人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另则便是那范玉卿,此人晕晕乎乎,似醉非醉,却在紧要关头救了她一命。他当时到底是清醒着的还是胡乱在发酒疯?一日下来,他又是否安然无恙?她心中念着他武功高强,定不会有事,却仍旧隐隐担心。无论如何,倘若今后再见,她定要郑重谢过他才是。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慢慢踱回屋内,夜幕已降临,低着头,细碎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极为清晰。刚至门口,伸手触及朱红门扉,却在一瞬间忽地顿住。
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干涩的风吹过脸颊,掠起几根发丝,她无暇顾及,只觉心中一紧,疑惑地转过头去,屏住心神,四下扫视,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喀喳。喀喳。声音并不大,却因四周的宁静而显得十分突兀,从某个隐蔽的地方传来。
岑可宣仔细辨别一番后,心口立马就颤抖了一下,冷汗也冒了出来——如果她没有听错,这声音,竟是从后院墙角边的那口井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