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她倾身看了眼来电,是串陌生数字,不打算接。
“我的手机号码。”身旁男人忽然开口。
她将目光从新闻中挪至他面上,面露狐疑。“你的?”
他晃晃亮着屏幕的手机,含笑点头。“是。”
她才留意到他掌中的手机并非他原来使用的厂牌。她疑惑,倾身去拿自己的手机,她没接,只盯着数字瞧。“你新办的号码?”
“本来就有,用很久了。”颜隽低眼,看她点了拒接,然后将号码新增。“之前那是公司给的手机和号码,纯粹工作上使用,离职后就交回了。”
她没说话,想之前他的号码存的是他的姓名,这次该用什么?她默思数秒,最后只键入一个“他”字。选项跳至下一栏的号码,原要点选确认,却不小心碰了消除键。
“可以再打……”未竟,手机响了。
他在看见她的失误时,已重新拨号。
沈观侧过脸,看着他笑。
“你怎么知道我要你重拨一次?”余光觑见他亮
着光的屏幕,遂低眸去看,看见显示的“她”字,微微一诧。她抬眼看他,他眼里烁光,显然也看见她方才键人的字。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心意相通的愉快。
她存人他的号码,取了他的手机看着。“什么时候把我的号码存进的?”
“公司机交回后。”他手臂横在沙发椅背上,掌心揉捏她细长颈项。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低下脸蛋,露出一截微弯的颈背时,那线条好美。
她抬眼看他。“记得号码?”
他淡淡点头。“离职手续还没办好前,有几次想拨电话给你,想了想又把手机放下。”几个数字便植入心。
沈观明白那种挣扎。她抿着嘴微笑,打开他手机屏幕,看见桌布影像时,愣了数秒才说话:“这张不好看。”
他微笑,把手机取回。他看屏幕,说:“不难看,是笑容少了点。”在职时,他不能与任何雇主合拍照片,手上无她任何影像,最后从她学校网站师资简介里抓下这张大头照。
“不喜欢?那还是我帮你拍一张?”他说着说着已打开相机功能。
她想她手中亦无他照片,遂轻轻勾住他手臂。“一起拍一张。”
都不是外放脾性,也不兴时下年轻人喜爱的自拍潮流,角度调整半天,最后成品也只是一张两人坐姿端正、不苟言笑的照片。
他瞧了瞧照片,询问她意思:“这张怎么样?陪你一起脸臭。”
她笑着点头。
“农场?”沈观一路熟睡,被唤醒时,睁眼所见是青山绿地,以为来到牧场。眨眼瞬间听见连续两响似鞭炮声,她受了惊,疑惑地看他。行前只说带她出去走走,她未问去处,放心他的安排。
见她面色不安,他伸掌去抚她的脸。“不要怕,只是靶场。”
“靶场?”
“以前有没有打过?”见她神情舒缓,颜隽将车熄火。
“没有。”她曾听说以前高中军训课程有打靶练习,后因当时的省教育厅预算被删,省属高中职全面停止打靶,她恰是在废除期间完成高中学业,未体验过这课程。
“那我们下去试试?如果不想试,就在这附近景点走走。”梅花湖、三星葱文化馆、天送埤车站……皆值得一探。
宜兰好山好水,走走是必然的,既已来这趟,她又未曾有过打靶经验,进去体会有何不可?“你要教我?”她想枪枝对他而言就像她拿手术刀一样顺手。
“如果靶场主人允许的话。”他抽钥匙下车,领她进靶场。“这个练习场老阅本身就是射击选手,因为兴趣才经营。警察的射击训练、射击国手的练习,也会在这里进行。”
“你常来?”一眼望去,青葱蓊郁。
“闲着时才来。”他直接带她至选手区,让她暂坐休息。他转身欲寻主人,那人已走来,看着虽有了年纪,一件短格子衬衫搭牛仔裤,显得比实际年轻。
“来啦!我还在想怎么还没见到人,该不是久没来忘了路了吧!”靶场的人先给颜隽一个拥抱,拍拍他肩。“最近过得不错啊,春风满面。”
颜隽笑得腼腆,见沈观起身走来,为两人介绍。“简哥,这位是沈观;他是靶场主人,我前老板的大哥。”
沈观微讶,伸手去握住那探过来的手掌。“你好。”
“女朋友是吧?”简哥露着白牙笑,短暂交握,看颜隽,“难怪我刚刚一见到你就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原来交女朋友啦。也是到年纪了,哪时请喝宜一酒?”
颜隽神采奕奕,耳根却微微生热。“她答应了随时都可以。”
简哥哈哈笑,拍拍颜隽宽肩,笑看沈观。“这小子不错,我跟你讲真的。我弟前阵子打电话来跟我靠腰说颜隽离职,让他少了个得力助手。”
沈观难得淘气。“他现在是我的得力助手。”
“是啦是啦!”简哥畅笑,指着靶场。“打过没?”
沈观摇头。“没有。”
“那先打定靶就好。等等让阿隽好好教你,他可是PRO级的。”
沈观听见后半段,想起张金山,莫名想笑。
颜隽领了靶衣、耳罩与子弹,为她挑一把约三公斤重、女性适用的散弹枪,带她至定靶射击练习区。“先穿靶衣。”
她虽有疑问,仍接过穿上,拉上拉链,听他讲解:“怕枪枝后座力会摩擦肩窝,穿上靶衣才能保护你。”
他握枪,道:“飞靶场使用的枪枝都是射程较长的散弹枪,每个弹匣里有350颗小铅弹,只要距离不差太多,多数能打中。”他又指前头被固定在架上的亮橘色泥靶,说:“那叫泥靶,成分是沥青、石灰粉。”她专注听他说明,像个学生。
“你的左脚向前,右脚在后,枪托这里紧贴脸颊;把重心放后脚,身体稍微向前倾,右眼与枪管成一直线,看前面这个红点,再瞄准泥靶下缘,右手轻轻扣下板机。”示范后,他把枪枝递给她。“试试。”
她是好学生,听讲仔细,动作确实,他微调了下她枪托位置,叮嘱道:“脸颊与枪托一定要紧贴。”
“可以开始了?”她有些迫不及待。
“先戴上耳罩。”他为她戴上,再看一次她姿势,说:“你准备好了就能扣板机。”
消失在短促的鸣响中。
他微讶,望向泥靶处,其中一个碎裂,底下散了数个碎片。
沈观对于一次就击中目标感到兴奋,她眼里透着亮,看他时,还有掩不住的开心。
他轻笑一声。“该称你神射手?”
她微笑摇头。“是教练厉害。”
他忍不住模上她后脑,掌心顺着往下贴上她颈背,她浮了汗,他递过水。
她正在兴头上,只抿一口。在定靶区练了好一会,几乎百发百中,随后怀着信心随他移至不定向飞靶区。
抛靶机由声控控制,喊声“放”,亮橘色泥靶抛向半空;抛出时的声音稍大,她反应慢了数秒,扣板机已来不及。她再试,一次又一次,没能击中一枚飞靶,竟有些不甘心,把枪递给身旁男人。“你来。”
颜隽看她一眼,接过枪枝,未戴耳罩也未套上靶衣,直接上场射击。同样的抛靶机、同样一把枪,子弹偏偏独钟于他,每发均撞上空中泥靶,击个粉碎。
她瞠目结舌,心里也有些欢喜,欢喜她的心上人这样出色优异。
在宜兰待了两天,晚间返回的路上,他行进方向有异,她微诧,却也没问他要带她上哪去。
车子行进方向愈渐清静,在一处横移式电动大门前停下,他从口袋模出一串钥匙,大门缓缓拉开,车子驶入,在地下停车场停妥。
他掏出钥匙时,她已察觉什么,只是难免意外他何时在未告知她的情况下,做了这些。
颜隽将车熄火,解安全带时,在黑暗中对上她清亮的眼神,他知道她已猜到他带她来此的目的。
“下车看看。”温声邀请。
她随他上楼进屋。屋里宽敞明亮,虽未有家具,但格局与电器配备,看着倒也有几分家的味道。她手抚过壁挂式排油烟机,再模过玻璃三口瓦斯炉……
“之前住在你那里也有几个月,你……习惯之前我们同居的生活么?”颜隽站在预留置放冰箱的地方看她。
她回首,定定看他许久,点点头。“很习惯。”
他略带紧张的神色在这刻舒缓。“我也很习惯。”
她眼里微光轻烁,没有说话。
“那么……”他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住?”沈观看着他,含笑点头。“要。”
不过一个字,许了她后半辈子给他。得到如此坚定的响应,他无声笑开,
一双深眸弯出温柔弧度。“我没有添家具,是想我租屋里那些还能用,如果你想换新,我们找时间去挑。”
她摇头。“不要浪费,还能用就搬过来,别忘了我那里还有一套家具。”
“那是你阿嬷买给你的房子,有纪念价值。”
她明白他所想。“好,阿嬷给我的我都不动。”
“那边租屋还有半年到期,这半年可以慢慢添购这边需要的物品。”
“好。”她想起实际问题,开口:“贷几年?”
“二十。”
她知道他身边有他母亲离开前留给他的一点现金,也知他前几年保镖工作待遇优渥,银行里存了一笔薪资,确切数字虽不知,但想他付了头期,目前新工作还不算真的稳定,难免担心。
“你当初其实不必租下现在那间房的。”知道是因为她,才迁至那,但又买了房,房租和房贷双重压力。
“我总是要有地方住,不租你对面,也是要另找房子租。不要担心,我担得起才敢这么做。”他没什么开销,对吃不讲究,穿也习惯以前公司规定的衬衣西裤,不需多添衣物,他每月支出不过基本日常生活所需罢了。
“我怕你负担太重。”
他黑眸定定看她数秒,轻轻拥抱她。“沈观,这是我们的家,每个家都需要有点负担,才会有凝聚力,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家,这是令人满足的地方。”她思索他的话,半晌,她揽住他的腰,在他怀间宽慰地笑。
沈观两天前电话通知母亲,今晚带朋友回家吃饭。她自认语气与往常无异,母亲像是听出了什么,追问:“交男朋友了?”
她道:“相处好一阵子的朋友。”
“真的啊?他长怎样、人好吗、对你好不好、做什么的?”一个个问题均充满八卦与欢喜。
她最后只告诉母亲:“见了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母亲怎么想,唯一能确定的是祖母大概又会想什么方法试探他了。她掏钥匙的手停住,回首看他。“会不会紧张?”
颜隽坦承:“难免。”虽见过,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总担心家长对他不满意。
她点头。“是该紧张。”转动钥匙,尚未来得及推开门,门已从里头被拉开。“总算回来了,我还在想是不是路上塞——”觑见女儿身旁高大的男子,腰上系着围裙的王友兰张圆了眼。
“有没有带回来?”黄玉桂走来,看见颜隽,推推眼镜。她老花没加深吧?被两双热切目光盯着,颜隽耳根微热,他颔首道:“老太太、沈太太。”两位沈太太表情一致,愣愣看他,他未能及时反应,见沈观朝他睇来一眼,才明白过来,改口道:“阿嬷、阿姨。”神情稍显腼腆。
老太太本就欣赏这小子,知他是孙女的意中人,这刻看他是愈看愈欢喜,他这表情又更令她满意。这小子老实啊!黄玉桂拉住他手,亲切说:“进来坐、进来坐!我还在想,阿观男朋友是圆是扁,原来是你!”
沈观跟在后头进来,见祖母将他拉到沙发上坐,推着眼镜打量他,他有些局促,面上显得不大自然,她微微一笑,有一点看戏心态。
“阿嬷,这是女乃油酥饼,沈观说您喜欢吃,我给您带——”颜隽手上拎了个提袋,想说点话转移老太太打量的目光,未竟的话却被打断。
“自己人了不用这么麻烦。先放着先放着,我们去吃饭。”黄玉桂把提袋拿过,递给媳妇,让她收起来。她拉着未来孙婿往餐桌走,经过洗手间,又说:“先个洗手。厕所在那,灯在旁边。”
颜隽依言而行,沈观跟随在后,总觉这幕熟悉。数年前,她带当时情人回来吃饭,祖母那时也是热情相待,接着就让人去洗手准备用餐,然后灯不亮,旧情人只是微诧地说:“灯坏了啊……没关系,只是洗个手。”
她至今还记得祖母与母亲在旧情人走后,对她抱怨:“你这男朋友很不体贴,用灯泡一试就知道了,还得多观察观察。”
“阿嬷,有没有灯泡?”颜隽发现洗手间灯不亮,微扬声问。
沈观回神,移动脚步,靠在洗手间门边。
黄玉桂走过来瞧了瞧。“啊,坏啦?灯泡有,我去拿。”
沈观倚在门边看那盏不亮的灯泡,揣测八成又是两位沈太太想试探她对象的手法。他回首看见她,问:“你不住这里,灯泡坏了都是阿嬷和阿姨自己换?”
“嗯。”她点头,说:“都我妈换的。”
“那要拿椅子垫高了?”这洗手间就在楼梯下方,灯座设在楼梯转角平台处底下,他身高够,略踮脚,伸直手臂便能触到灯座。
“要。”
“这样危险。以后要换灯泡,让她们打个电话给我,我过来换。”
“这样好啊。”黄玉桂笑得眼角堆栈深纹,她经过孙女,进到里头,把灯泡给出。“家里就是要有个男人,遇到粗重工作,也才方便。”
颜隽把转下来的旧灯泡递给黄玉桂,接过新的,旋上后,他看向沈观。“帮我开灯。”
她手指一摁,洗手间大亮,祖母惊喜道:“亮啦!”
从里头端出汤锅的王友兰,月兑着手上隔热手套,走了过来,也是喜道:“啊,换好啦?真好!有个男人在就是不一样。”
两位沈太太一搭一唱,沈观不戳破。这个家是祖母与母亲共同撑起,确实是太久没有男人了;她不以为女人无法自己动手换灯泡,这么多年下来,这个家没有男人存在,不也照样生活?但方才见他伸展手臂,挺着背脊,如树般立在那,心里还是无端生出一种踏实感。
上餐厅,沈观不意外餐桌上出现苦瓜。她带旧情人回来那次,祖母那晚也是弄了盘苦瓜,还猛往人家碗里堆,事后才说是要试探看看对方给不给她面子——那人不喜苦瓜,皱着眉勉强咽下,一顿饭吃得尴尬。
当时她说祖母方法幼稚,祖母却道:“现在很多年轻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他们出去赚钱,长辈就在家帮作饭帮带孩子,做儿子媳妇的没一句感谢就算,回来吃饭还要挑食、还要抱怨孩子没教好。所以他回去后要是跟你抱怨菜不好吃,或是抱怨我让他吃苦瓜,这男的就要再考虑考虑。灾谋?”
她忘了旧情人后来有无抱怨吃了一肚子苦瓜,祖母有她保护她的方式,她也不一定因为这小小的测试就决定未来是否在一起。
“吃啊,不要客气,要吃什么自己夹。”黄玉桂指指满桌菜。
颜隽道谢,在两位长辈动筷后才端碗。
黄玉桂一样热情,在他碗里猛添菜。他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两位沈太太找话题同他聊,他口里食物咽下了才答话,两位沈太太相当满意他的有礼。
沈观没插嘴,安静用餐,直至饭菜用光,盛汤时才出声:“阿嬷、妈,我跟颜隽要结婚了。”她捧着碗,宣布后自若地喝热汤。
两位沈太太闻声愣了数秒,目光不约而同往下落,想看她小肮,偏让桌板遮住。
沈观察觉过分古怪的凝视,顺她们视线往下看,道:“没怀孕。”
两位沈太太竟是露出失望表情。老太太先出声安慰:“不要紧啦,你们婚先结了也好,这时间先有孩子拍婚纱也就没那么美,还是先结再生。”
沈观瞅了祖母与母亲一眼。“我没想拍婚纱。过程太繁杂,拍了也不可能时不时翻出来看,不如省起来做别的打算,想留纪念的话,登记那天大家拍张照片就好。”
“你不打算请客啊?”王友兰问。“没打算。如果你跟阿嬷想请客,请你们的朋友就好。”
“这样好吗?”王友兰皱眉。“我知道你个性,你不想请我也勉强不来,可是你要考虑颜隽啊,难道他也没有亲友要通知的?”
颜隽回道:“阿姨,我跟阿观讨论过,我们不宴客不发请帖,比较友好的亲友就送盒喜饼,算是分享我们的喜悦。”
两位沈太太对视一眼,有默契地接受他们的意见。“既然你们两个有讲好,我们也不会介人,夫妻生活是你们自己要经营,也不是宴客婚纱这些就能保证幸福。”
王友兰神情慎重,说完后忽露惊喜,侧头对黄玉桂道:“妈,这一定是月老的帮忙啦!那天让阿观去写姻缘纸果然有用,明天我去买个水果,我们去答谢一下月老。”
“对啦对啦!你没讲我差点就忘了这事。”黄玉桂故下碗筷,说:“水果哪够,得打个金牌。”思考一会,又说:“我看我明天先去银楼,然后再去庙里跟月老禀这桩事,再看个日子把金牌挂上。”
讲完看眼前这对将成为夫妻的男女,问:“刚刚讲到送饼,你们喜饼挑了没?一定要记得多订几盒拿去答谢月老,两个人一起去。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但我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灵验哩,难怪之前那边姻缘灯老是不够点……阿兰,你说打金牌会不会不够诚意啊?”
“还是帮月老换件衣服?我记得拜拜时看祂衣服有些旧了。”
“那也要祂同意,不能说换就换的。我看明天去打金牌后,先去庙里掷菱问问祂意思,要是祂同意,我们帮祂做件新……”
将新婚的男女对视一眼,均是低头喝汤。沈观默默地想,如果两位沈太太知道颜隽那朋友年初四在月老殿的行为,大概又要感应一次月老的神迹,那恐怕打金牌换新衣也不够让她们用来表示感激了。
把婚姻生活过得好,不负心意,便是最好的回礼。
一个月后,亲友们收到盒饼,未附喜帖,仅有一张粉色为底的照片手写卡。相片是男人与女人交握的手,手上各一圈淡雅的铂金婚戒。素净的卡片,只手写两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