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蘸墨,秦豫白状似随意勾勒几下,画布上的仕女便一模一样临摹在宣纸上。
审视一番,将画上仕女的特征强调出来,秦豫白方才放下笔,接过小厮常安递上来的热毛巾,双手拭净,丢还常安,然后接过箫河送上来的茶盏,先闻茶香,再喝了一口,“这张画像送去给四方书铺的陈掌柜。”
箫河点了点头,拿起画,吹干,折好收妥,心有疑惑的道:“幽州的衣饰铺子都寻遍了,可是毫无线索,那间车马行的伙计会不会骗我们?”
“车马行的伙计没必要骗我们。”他仔细推敲过,石闵俊的信件经由燕州车马行送至京城,因此藏匿之处可能在相邻的兰州或幽州,而石闵俊出生兰州,若藏身兰州,老早已被找到了,所以幽州的可能性最大,再对照车马行伙计提供的消息——托车马行送信之人乃幽州商贾,他才会断言人在幽州。
“车马行伙计没必要骗我们,但石闵俊有可能故意误导,其实他人在燕州。”
秦豫白信誓旦旦的摇摇头,命常安拿出大梁北方的舆图,摊在案上,指着遭逢雪灾的两处——昆城和骥县,“虽说这两处分属幽州和燕州,但是骥县前往盛安比华阳更为方便,这也是此次难民大多涌进盛安的原因,而石闵俊若非身在盛安,如何敢断言这些难民有异?还有,你可知道燕州是谁的地盘?”
“宁王。”
“没错,宁王此人喜欢安逸,而燕州与北齐隔着黑水河,不同于幽州隔着天险白长山,因此当初为了缓和大梁与北齐之间的敌对局势,宁王提议沿用前朝和亲政策。先皇为能专心对付西北胡人,采纳此议,而当时最适合和亲人选乃清宁长公主的女儿安平郡主,石闵俊岂会带着安平郡主逃到宁王的地盘上?”
“若有石闵俊的画像,就更容易找人了。”可惜他们只有郡主的画像。
“也有可能更容易惊动人。”
“这倒是,可若在幽州,绝不可能找不到人。”
“十八年了,相貌不可能不变,若郡主刻意低调不出来见人,自然难以单凭一张画像找到人。”
“若是如此,我们要找到人岂不是太难了?”
“可惜不能查阅这十几年迁至幽州的户籍名册,要不,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身为皇上最信任的铁衣卫,即使身负皇差,也不能明明白白昭告世人,最多只能动用各地负责搜查打探消息的锦衣卫。不过,各地锦衣卫跟地方权贵官吏或多或少有私交、勾搭,能否成为助力有待商榷,正因为如此,铁衣卫执行任务总是先在暗处侦察、掌握情势,方才接触当地的锦衣卫。
“不如我潜入衙门誊抄户籍名册。”
“不妥,石闵俊能隐藏至今没被找着,势必有帮手,若是此人在衙门有眼线,我们的动静反而会惊动他,他会带着郡主再次消失不见。我不在意能否将石闵俊和郡主带回京城,可是涌进盛安的难民究竟有何不寻常处,我必须当面询问石闵俊,方能确定此事究竟是否与北齐有关。”昆城和骥县是大梁最靠近北齐的两个城镇,他很难相信北齐不会借机搞鬼。
说到那些不寻常的难民,箫河不免有些担心,“箫齐去查探难民,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怎么还不回来?”才提到人,就见箫齐负伤回来。
这时,他们听见窸窣的声音传来,两人很有默契的闭上嘴巴,同时移向门边,而常安起身走过去将火光吹灭。
“清哥儿,如何?有没有看见灯火?”严明岚知道夜深人静最好少发言,可是龙凤胎弟弟太重了,就算她力气比常人还大也吃不消。
“奇怪,刚刚明明瞄到灯光,为何滑下来一下就不见了?”
“我不是教你少吃一点,壮得跟头牛似的,我哪有力气托住你?下来,我上去。”严明岚松开双手,严明清立即撑不住的往下滑落,转眼之间,他就被某人从墙边堆栈的石头上拽下来。
严明清忍不住对着她龇牙咧嘴,“妳是姑娘家,难道不能温柔一点吗?力大无穷又粗鲁,也不怕嫁不出去。”
“闭上嘴巴!”严明岚轻巧的跃上石堆,接着往上跳勾住围墙,“托住我,别教我摔下去了。”
严明清连忙上前用双手托住她,急忙的问:“如何?”
严明岚看见火光突然亮了起来,可是很快就灭了,不过一转眼又亮了,然后又灭了……她微微挑起眉,为何有一种有人在恶作剧的感觉?
“丫头,说话啊,如何?”
“这儿真的有鬼。”严明岚的口气不见害怕,反倒显得兴致勃勃。
说到有鬼,人家跑得比飞得还快,她却恨不得扑上去。严明清没好气的道:“丫头,妳不是常说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明知有鬼还不快走,找死吗?”
“若不搞清楚就回去,你睡得着吗?”
“为何睡不着?又不是我们家闹鬼。”若非这丫头坚持这间鬼屋在他们的地盘上,发现有异,他们必须搞清楚,这会儿他早已经呼呼大睡了。
严明岚转过头,阴森森的对他一笑,“你不怕这儿的鬼跑到我们家吗?”
严明清闻言打了一个寒颤,“不会吧,这儿离我们家有点远。”
“你傻了吗?距离对鬼来说是问题吗?”
全身顿时起鸡皮疙瘩,严明清不安的左右看了一眼,“夜深了,我们明日一早再进去一探究竟。”
“大白日闯进这儿,不小心被人瞧见,我们就要花钱消灾了。”听说这儿曾经被盗匪闯入,一夜之间这户人家全死光了,这院子就此落在官府手上,按理,三年之内没有亲人出面认领,这院子就充公,官府可以卖了,可是大火之后,有人在这儿见鬼,如今官府能卖也卖不出去。总之,这儿如今属于官府的,未经允许闯进来当然只能用银子堵人家的嘴巴。
“我陪妳来这儿已经尽了手足之情,妳可别叫我进去哦。”
严明岚看似跟着严明清闲扯,事实上一直暗中观察灯火明灭之处,隐隐约约可见人影,而且不只一人,接着她敏锐的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惊觉这种情况不太妙,还是赶紧撤退走人。
“好吧,娘亲若是半夜醒来找不到我们会担心,我们回去了。”
严明清还以为自个儿的威胁起了作用,欢喜的拉着严明岚踏着夜色离开,可是走没多久,他们就遭到拦截了。
“我的脚明明很长,怎么还是被逮住了?”严明岚忍不住嘀咕。
闻言,严明清懊恼的瞪她一眼,原来这丫头已经发现有异了,竟然还不疾不徐走人……果然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
总之,这会儿无论愿意与否,他们都不得不走一趟“鬼屋”。
严明岚不是不怕死,只是深知危险来临时更要冷静以对,要不,此劫难逃。她是穿越来的,逃不了就算了,但清哥儿若是死于她的好奇心,未免太冤。
“抱歉,我的同伴受了点伤,我们不得不借住此地,能否请两位帮忙找大夫,我们可以多付一些银子,只是务必忘了今晚的事。”秦豫白的声音温和有礼,教人听了通体舒畅,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虽然他蒙着脸,但是目光清明温润,如他的声音一样令人不禁生出好感。
不过,对于不便以真面目见人的,严明岚习惯给他们贴上一个标签——危险,所以她很识相,赶紧贡献自个儿的价值。
“我略懂医术,可以为他处理伤口。”严明岚看着坐在炕上的箫齐。
秦豫白毫不迟疑的拱手行礼,“有劳姑娘了。”
严明岚走过去检查箫齐的伤口,再看了四下一眼,教他们等她一下,便转身走出去。箫河不放心的想跟上去查看,秦豫白微微摇头示意他看着就好,目光随意的瞥了严明清一眼,他们手上可是有人质。
过了约一盏茶,严明岚拿着水和一碗叶子进来。
秦豫白看着她仔仔细细为箫齐清洗每一处伤口,再将碗里的叶子捣烂敷在伤口,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杜鹃花的叶子可以消肿止血。”严明岚实在佩服自个儿的眼力,先前被人请进来时,她一路观察,发现院子大门外有杜鹃,还有,这些人说是暂住此地,却极其讲究生活质量,日用品相当齐全。
“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明日早上我会再过来。”
“是,辛苦姑娘了。”
“不会,我们可以走了吗?”
秦豫白点了点头,还谦冲有礼的亲自送他们出了院子。
“丫头,我们得救了吗?”严明清强忍着拔腿就跑的。
“不知道,不过目前还活得好好的。”严明岚的口气好像在说笑似的。
严明清没好气的送上一个白眼,“明日一早妳真的要来吗?”
“当然,放着病人不管,舅公不会放过我。”虽然她没有当医者的自觉,可是能救而不救,这违背她的道德良知。
这不就表示他们的危险还没过去吗?严明清忍不住抱怨,“叫妳别去,妳偏要去,这会儿真的遇到麻烦了吧。”
“我们什么麻烦也没有,只要我们当这一切全没发生。”
“我们当这一切全没发生,他们真的不会找我们麻烦吗?”
“我们又没看见他们的容貌,哪日双方在街市巧遇也不会认出他们,若是他们多此一举找我们麻烦,不是反而将自个儿的身分暴露出来吗?”
“这倒也是,不过,就不知他们想法是否与妳一致。”
顿了一下,严明岚微微提高音量,“人家比我们聪明,难道想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吗?”
“妳确定?”在他心目中,姊姊最聪明了,不过,就是太令人头疼了。
“他们若不聪明,就会直接杀了我们。”
严明清怔愣了下,“这是什么道理?”
“聪明人不会凭血气行事,不会使用下下之策。”严明岚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像在暗示什么似的眨了眨眼睛,“好啦,闭上嘴巴,别吵醒左邻右舍。”
严明清点头表示接收到了,然后就看见严明岚加快脚步,而他紧跟在后,在她七拐八弯的带路下将尾随在后的人甩掉,接着,他们一前一后蹲下来,从某个藏匿在树丛后面的狗洞钻进严家的庄子。
箫河第一次将人跟丢了,这对他而言是个耻辱,害他站在主子面前只能垂首报告一路跟踪所闻。
半晌,秦豫白唇角微翘,“这个姑娘真是聪明。”
箫河不解。
“她知道有人跟踪,藉此机会再一次保证绝不会将今晚的事说出去,同时告诉我们,杀了他们很简单,但是总会落下麻烦,既然他们没见到我们的容貌,何不放了他们。”秦豫白还是第一次觉得某人很有趣。
箫河没想到看似无意义的闲扯原来别具深意,不过这可教他担心了,“那位姑娘明日会来吗?”她说会来却甩掉他,这究竟来还是不来?
“我也好奇。”
“若是她不来呢?”
“不急,明日一早就知道了。”他有一种预感,她会出现,要不,也不必透过箫河再次向他保证。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严明岚就提着医药箱出门,一路哼哼唱唱,教人见了还以为她去踏青。
她刻意绕了一圈,还转到院子后门,可是刚刚举手准备敲门,门就打开了。
“早啊。”严明岚很热情的打招呼,好像他们相熟似的。虽然箫河蒙着脸,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昨晚紧跟在那位主事者身后的侍卫,也是“护送”他们回去的人。她是医者,对于人的五官和体型格外敏锐,不过,她最厉害的是嗅觉,可以从对方身上寻出辨识此人的味道,而昨夜他跟了他们一路,给了她机会闻出他的味道,她自然能够认出他。
箫河怔愣了下,行礼道:“姑娘请跟我来。”
严明岚跟着箫河来到最近的一间厢房。她三两下就为箫齐处理好伤口,绝大部分是擦伤,也有刀伤,不过未深入筋骨并不严重。
“可以了,我给你留下一瓶伤药,每日一次,数日就好了。”严明岚从医药箱取出一瓶伤药递给箫齐。
“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记得给我看病的银子就好了。”
箫河立即送上一袋银子,严明岚欢喜的收下,扔进医药箱。
“我告辞了。”虽然觉得项上人头应该很安全,但是跟几个不清楚相貌的人待在一室,她很有压迫感,还是赶紧走人。
秦豫白送她到了房门口,突然问了,“姑娘不怕吗?”
“你们又没有以貌示人,我何必怕呢?”严明岚很乐于回答他问题,有交流,更能说清楚,避免不必要的揣测。
“虽然我们没有以貌示人,但也不表示姑娘认不出我们。”
“对哦,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那么,公子的意思呢?”严明岚状似天真的挑起眉,“要我假装不认识你们,还是索性一刀将我了结?”
秦豫白轻声的笑了,“姑娘很清楚我们不会伤妳一根寒毛。”
是啊,真要取她的性命,昨日就不会放过他们了,不过真正教她放心的是他的眼睛,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的目光如此纯净无瑕,保证不是喜欢滥杀无辜那种人的眼睛。
严明岚当然不会老实道来,而是婉转的道:“我不认识公子,不清楚公子会不会三心二意。”
秦豫白显然无意在这上头纠缠,突然转移话题,“我很好奇姑娘如何发现这儿有人。”住进这院子之前,他们查看过四周的环境,最近的邻舍也要走上一段距离,而方圆数里也未有高处可以窥探此地,她如何察觉他们藏身在此?
严明岚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当然是看见这儿夜里闪烁着火光啊。”
“姑娘从何处看见这儿闪烁着火光?”
“我家的庄子。”
“姑娘府上的庄子距离这儿应该不近吧。”昨夜箫河从出去跟踪他们到回来,至少有两盏茶以上的时间,可见得两地有一段距离。
“不近,但也不是多远,至少我看得到。”她这副身体的视力得天独厚,再配合她对附近环境的熟悉,自然可以从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火光察觉这间鬼屋有问题。
其实,她平日不会如此好奇,可是爹出远门采买药材之前提起一事——初春雪灾使得昆城和骥县百姓不得不逃离家园,他们绝大部分涌进盛安,因此最近盛安不太安宁,他们没事别进城,若是非得进城,遇见了务必避之。爹向来乐于帮助穷人,何况是从远方流落至此的难民,为何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她猜想这些涌进盛安的难民一定有问题,又正巧瞧见这儿透着火光,就按捺不住好奇心过来一探,没想到没见到有问题的难民,却见到更棘手的人物。
“姑娘放心,我们不会为难姑娘。”
“你们也没有为难我的必要,我向来信守诺言。”严明岚行礼告辞,箫河连忙护送她从后门离开。
秦豫白一直站在门边目送,直至箫河返回。
“公子真的要放了他们吗?”他们隐身在此被人发现,这倒不是大事,问题在于箫齐受伤,而且还是因为查探难民时遇到袭击,若是她和另外一位不小心漏了口风引来难民注意,那些难民若是真有问题,很可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直接对他们痛下杀手,他们如今人手只怕应付不来。
“我相信他们不会说出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过这儿不能待了,你请陈掌柜帮我们安排更适合的住处。”她能从自家庄子看见这儿有火光,其他庄子呢?反正他们也该进城了,堂而皇之的在城里走动反而更容易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