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从林叶间筛落,一地的碎光,柳芫走着踩着,心里恼着悲着。
冬末的艳阳天,天空是恁地湛蓝,彷佛驱散了寒冷,但却驱不走她内心的寒冻。
此处是柳家宗祠,一旁是柳家的族坟,就在三天前,这里多了一座新坟,葬在新坟里的,是太医院柳院使之女柳九,她的九姊。
为什么九姊死了?她无声问着。
九姊是整个柳家后院里与她最亲近的庶姊,在姨娘走后,在五姊出阁后,一直都是九姊照顾着她。以往,她总觉得哪怕没有九姊,她也能将自己照料好,可是九姊走后,她才惊觉想象与事实是不同的,而九姊并非出阁,是遭人害死。
九姊死在宫中的湖里。
怕水的九姊,哪怕是条小溪都宁可绕道而行,根本不近水,可她偏是溺死在湖中。
是谁害死了九姊?她无声问着,但下一刻脚步骤停,目光落在坟前的身影。
她冷冷地看着坟前男人面无表情的俊脸,然后脚步一转,走到一旁的树下坐着,将手上的食盒往地上一搁,抱膝看着那座新坟。
那男人是威镇侯,是当今圣上的外甥,身世显赫,在九姊出事之前,他俩一直走得很近,甚至特地上柳府向父亲禀报要纳九姊为妾。
可惜,九姊福薄。
而他,倒是有情有义,与他们一路从京城送九姊到了默林县,守着她的坟已三日。
柳芫的目光落在搁下的食盒,里头盛装的是九姊喜爱的醍醐糕,她还特地在上头加了角麻和桃仁……看着,不禁泪水再度涌上,眼前模糊了起来,她垂首啜泣,瞥见食盒旁有什么东西被日光映照射出光芒。
她抹去泪水顺手拾起,瞧见竟是一只耳珰。
耳珰上镶了颗红玉,日光下显得鲜红璀璨,她正摩挲仔细打量时,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什么。
她微转过头,发现一步外竟躺了个男人,教她吓得起身就想跑,却见那人彷似昏迷了。
“怪了,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喃喃自问,狐疑地看向四周,半个人影都没有,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倒在她身旁的?
她实在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重要的是,她没瞧过这个人,他是怎么进到宗祠里的?要是被人撞见他俩在一块,她不管是跳哪条溪都……不对,她会直接被沉塘吧!
这是谁丢来的男人,竟用这种法子害她?
柳芫忿忿不平地正准备走人之际,她刚拎起的食盒却被拉住,她疑惑地往下一瞧,惊见以为昏迷的男人竟一手抓着她的食盒。
这是什么抢劫新招吗?
“放手。”她低斥着。不要逼她喊人,到时候下场堪忧的也有他一份。
“好香……”男人沙哑喃着,从食盒底下抬起了脸。
柳芫不耐地垂眼,适巧对上他张开的双眼,她蓦地倒抽口气,难以置信这世上竟有长得这般俊美的男人。
那双黝黑深邃的勾魂眼,像要将人魂魄摄入般,教她忘了别开眼。
“姑娘,妳可怜我吧,将里头的东西赏给我吧。”男人嘴角噙着勾人的微微笑意央求着。
他那温煦的笑容教柳芫几乎直了眼,她怀疑天底下有哪个人能够拒绝这个男人的要求。
虽然心知不该跟个陌生男子交谈,但她还是搁下了食盒,出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人徐徐坐起身,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自顾自地打开食盒,拿起醍醐糕就往嘴里塞,那俊魅的脸上说有多满足就有多满足,彷佛尝到了天底下难得一寻的珍馐美味,这模样稍稍满足了柳芫的虚荣心。
就说她小小年纪手艺就近乎无人能敌,是九姊太挑剔。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瞪着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她等着他回答。“你不是柳家人,你不该进宗祠的。”
男人意犹未尽地吮着指头,噙笑问:“还有吗?”
……算了,她现在走人还不算太迟!
见她连食盒都不收拾就要走,男人赶忙道:“我不记得自个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妳说,这该怎么办才好?”
柳芫回头,瞧他就连面露无奈都恁地俊美无俦,不禁叹了口气。“不管你是谁,你还是赶紧离开吧,柳家正在办丧,要是被误认为盗墓者,可有得你受的。”
昨儿个五姊说了,默林县东陲的王家宗祠被人盗了墓,还在追查贼人呢……应该不是他吧?
她撇了撇唇,算是尽了告知的义务,他走不走都不关她的事。
男人眼睁睁地目送她离开,好一会才回神,扼腕不已地喃喃自语,“唉,忘了问姑娘的闺名了,下回我要上哪找这般好吃的糕饼?”现在追上去应该不算太迟吧。
忖着,他朝方才她离开的方向走去,可这宗祠像座小山丘,加上一见有人他就避,就这样转来转去,转到最后,别说房舍了,连坟都瞧不见了。
“这是哪呀?”他挑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很专心地思索,可脑袋里却是空白一片,连自个儿是谁都不清楚。
这一坐,坐到天色半暗,忖着今晚要到哪借宿一晚时,却突地听见——
“二爷!”
那洪亮的大嗓门在这人烟稀少之地显得分外刺耳,他懒懒抬眼,就见个年轻男子飞快地跳下马,像阵风般刮到自个儿面前。
“二爷!还好你平安无事,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府了!”
二爷?“……我?”骨节分明的长指指着自己。
洪临傻愣愣地瞧着他,分不清他家二爷现在又与他玩哪招,他服侍二爷近二十年来,似乎不曾见过二爷笑得这般慵懒自在。
二爷总是沉着脸,不住地盘算,不断地防备……他真没瞧过二爷的笑呀!用力地再三回想之后,洪临忍不住打量他,但横看竖看都是他家二爷,如假包换的二爷呀!
“二爷,你不要紧吧?”他怯怯地问着。要说怪,就怪在二爷那打趣的眼神,丝毫不减的笑意……他家二爷不是这样的,可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家二爷呀!
总不可能在这荒郊野岭遇见鬼吧!
“嗯……是不要紧,就是……对你没什么印象。”虽然这人二爷二爷唤得亲热,他却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脑袋没有半点似曾相识的画面。
洪临抽了口气,脸色瞬间刷白。“二爷,你连我都不识得了?这这这……这得要赶紧找大夫才成,二爷你走不走得动?要不我背你吧。”天啊天啊,真是出大事了,虽说每回遇袭,二爷总是吉人天相地一再月兑困,可这次数一多,就连老天都顾不及了。
不过,不管怎样,二爷摔下山腰却浑身无伤,只是记不得他而已,说不准一会就想起来,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见他一脸真情诚挚地蹲在面前,男人目光淡淡一扫,慢条斯理地道:“倒是不需要人背,不过……你先说说我叫什么名字。”虽然他对这家伙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人家都找来了,说不准他真是他家二爷,先探点底细也好。
“二爷,你不会真是摔坏脑子了吧,你是京城尹家二爷尹安羲啊,我是你的随从洪临,跟着你快二十年的洪临呀,你要是真把这些事都给忘了,回去我要怎么跟老太太交代?”洪临一张老实脸都快要挤出苦瓜汁了。
“嗯……忘了也无妨,你提点些就成,倒是有一事比较要紧。”
瞧主子的神色认真了起来,洪临也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压着气音问:“二爷尽避吩咐。”
“这附近哪儿有卖糕饼?”记忆什么的都不是顶重要的,唯有糕饼才是人生大事。这是他刚才吃过糕饼后,悟出的人生真理。看着洪临呆愣憨傻的神情,他忍不住再添了句——“我饿了。”
嗯,够明白了吧,想要他当他家二爷,也得喂饱他肚子里的馋鬼。
洪临一双眉纠结到不能再纠结,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糕饼……二爷从不吃甜的呀。
谁来告诉他,眼前的二爷到底是不是二爷!
就在马车停下时,街上买的酥酪糕,全数都进了尹安羲的肚里,当洪临拉开马车门,瞧见丢在一旁的油纸袋时,忍不住吧呕了下。
他已经记不清从默林县回京的路上,二爷到底吃了多少各式各样的糕饼了,他光用看的就想吐了。
“洪临,方才买的酥酪糕味道不对。”他颇嫌弃地道。
洪临眼角抽了两下。“改日再买就是,二爷先下马车吧。”
“到了?”他噙笑问。
“是,二爷。”
他跳下马车,看着面前的朱红大门,门房小厮早已迎了出来,连脸都不敢抬。他不以为意,只是跟着洪临往里头走,就见房舍雕梁画栋,园林小桥流水,假山峥嵘,处处穿柳渡杏,花香扑鼻,他再不济,也看得出这确实是所谓的大户人家。
只是——才刚踏进厅门,怎么里头一张张的脸都像是见鬼一样?
哪怕只是一闪而逝的惊慌失措,他也瞧得一清二楚。真是有趣的反应啊,不过他现在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只能当自己寄人篱下,也就大度地不跟他们计较了。
重要的是——“洪临,京城里的糕饼铺子有几家?”
洪临无奈又无力地叹了口气。“……二爷,先找大夫好不好?”他不是二爷……虽然他顶着二爷的脸,但他真的不是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