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面。”凤天磷说。
孟孟望着他的脸,半晌后回答,“好。”
她进厨房花大把功夫做好一碗面,端到他面前,随着这碗面上桌的还是一壶八宝茶。凤天磷把面吃掉后,静静地看着她。
孟孟脸上波澜不兴,但心里不如面上此般淡定,因为她收到纪芳的消息了,就在今晚,她将离去。
“你在生气?”凤天磷直指她的心思。
孟孟抬头,莞尔道:“我没有生气。”
“我命人打你,你不生气?”他不相信。
“也许立场互换,我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毕竟遭人背叛不是愉快的经验。”
“你背叛过我吗?”
视线相交接,两人眼里都有着千言万语,只是他说不出,而她无法表明。
须臾,她郑重揺头,“没有。”
“确定?”
“我没有说谎的必要。”
那天,纪芳离去时对凤天磷撂话,“你要证据是吗?可以,我会把真相摊在你眼前。”
她说得那样笃定,笃定到……动摇了他的认定。
难道真的是他错怪孟孟?真是他脑袋坏到分不清真假?
点点头,凤天磷说道:“一个月后,我将迎娶薛蕾。”
不管是不是薛蕾使的计,等把人娶进门后再来秋后算账亦不迟,纪芳说的孟孟的公道总有人得还。
孟孟听完后并没有说话。
纪芳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他还是要迎娶薛蕾?换言之,他依旧相信薛蕾?
算了,她能说什么?对他而言,她和薛蕾都是陌生女子,只不过薛蕾的品性有京城名声做为保证,而她不过是个乡野女子,怎么能相提并论?
无所谓,她已经尽力了。往好处想,他是男子,将来若后悔,总比女人多了几分余地。
“恭喜。”
“我可以娶你为侧妃,即使你输了赌约。”
“我知道爷可以,但是我不愿意。”他说得认真,她也回答得认真。
“你还是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可以坚持的事情不多,在婚姻上头,我不愿意让步。”
“你知不知道,不管你怎样坚持,我想做的事都不会改变。”他也不愿让步,她乐意与否,都注定是他的人。
“请教爷为什么这般坚持?既然心中无爱,为什么非要留下我?”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凤天磷,他问过自己千百次,知道自己确实不爱她,没有非要她不可的执念。
对她,他不会脸红心跳,不会思念成灾,更不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的心淡淡的,不像阿檠那样,换了人便失了心。
可是他就是想要将她留下,原因不明,理由不清,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有答案,他只好胡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这话让孟孟想起他说过的——如果讲讲故事、说说话,两分讨好、三点巴结就能让我爱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对我做相同的事?那我得娶多少女人?
她盗了他的话,回答道:“如果救人性命后,两分坚持、三点固执就能让我留下,爷知不知道我对多少男人做过相同的事?那我得嫁多少人?”
凤天磷脸庞板起,面容转为严肃,“你在生气。”
孟孟揺头,再度重申,“我没有生气。”
“如果没生气,就不会拒绝这么好的事。”这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爷觉得好的,我未必觉得好。爷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开心喜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比如说肚子饿,别人给了枕头,你不会感激,只会嫌弃对方多事,所以……如果爷是我的幸福,我自然会极力争取,不需要爷汲汲营营。”
这话惹毛了凤天磷,他漂亮的丹凤眼翻起白眼,却更魅惑人心。“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汲汲营营?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
孟孟微哂,“爷说错了,有三分颜色,我连布庄都可以开张,染房算什么?爷还是把颜色收妥,免得被我滥用。”她倒了一杯八宝茶,将杯子递到他面前,眼底带着挑衅,似笑非笑。
他接过茶水,问道:“这是你“争取”的手段?”
“是,爷敢喝吗?”目光对望,此刻,孟孟无惧。
这丫头不怕,他反倒怕了?笑话!“有何不敢?”
她敢再下药,他就办了她,到时什么蜜糖砒霜,她都得如数吞下。
但他不相信她有那个胆,更不认为她会蠢到做两次相同的事。
凤天磷信心满满地仰头把八宝茶一口气喝掉,他冲着她笑,而她也回他温柔的微笑。
但是不到半刻钟,凤天磷脸色骤变,直觉不对劲,他垂眉看着自己不利落的双手,感受着逐渐变得沉重的身子,恍然大悟,她的胆子果然很大。
他手一发软,眼皮往下坠,身子像是失去支撑点似的东揺西晃。
孟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拉带背,冒出一身汗才将凤天磷送到床上。
她为他拉上薄被,把他的手脚摆好,想着与纪芳约定的时辰尚早,她坐到床边。
看着他昏昏沉沉的脸,她在笑,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淡淡的哀伤。“对不起,我要走了,不当你的妾也不当你的枕边人。爷别怪我大,从小我就有这样想法,贫贱夫妻不是百事哀,真正的悲哀是夫妻不齐心,倘若我决定嫁给一个男人,就会把心牢牢地绑在他身上,把他的快乐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知道爷忘记了,可我曾经告诉过爷,我娘便是这样对待我爹的,所以对不起,谢谢爷的好意,正妃、侧妃我都不要,我想当男人一辈子唯一的妻。”
凤天磷的眼皮黏在一起,身体无法挪动,眼睛看不见孟孟,但他的神智清晰无比,听觉、触感比平时更加敏锐,他把孟孟说的每句话都听得很清楚。
孟孟叹口气,轻抚凤天磷拧起的眉头。
这药是纪芳给的,她不知道药效如何,更不晓得看起来已进入昏迷的凤天磷还能听见外界声音,她只想珍惜最后一刻,把所有想说却不能出口的话吐尽,“说实话,爷当人比当鬼好看,我充分理解为什么薛蕾见到爷,会在第一时间决定对我动手,她必须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错,方能安稳顺利地成为爷的新娘。
“教养我长大的,是变成鬼魂的于叔和陆爷爷,在他们身上,我学会因果论、学会事事随缘,所以我不恨怨任何人,再愤怒艰难,我也只当是因果炼中的一环,试着淡然处之。
但我恨薛蕾,不只因为那年她对我的逼迫追杀,害我无法立即回家,让娘的身子衰败得更快,更因为她为了嫁给你,设计陷害我,破坏我在你心里的样貌。我是那样认真地想在你面前当个好人啊!
“当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好。这些天,我试着对她释怀,试着劝说自己,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终有一天她会承受自己该得的果报,我不需要因为她破坏自己的修养,所以我不要生她气,但我无法不心疼爷,心疼爷得娶薛蕾为妻,得与她周旋到底。
“不过,放心,你会没事的,因为你已经不记得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你曾渡化过一百多个在人世间流连不去的灵魂,这是笔大功劳,老天全看着、记着呢,他会让你平安喜乐,会化解你的劫数,所以你一定会没事。”
浅浅一笑,她放大胆子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他的唇。他的唇和那个时候……一样美好。
这个吻触动了些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凤天磷的脑海中翻转一圈,忽地开启某个不知名的系统。
孟孟握住凤天磷的手,轻声说:“我离开后别找我,我相信缘起缘灭强求不得。我们很幸运能够共同拥有一段曾经,尽避我心底有些不平,但美好已经过去,未来我们该认真地各走各的路。放心,我没有对你生气,我但愿你幸福平安,一世顺利。”
她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像过去那样,真真实实的触感比过去更美好。
“我给你留了一封信,在枕头底下。指挥千人军队的芙蓉玉牌不必找了,它已经被你二皇兄毁掉,至于那把青锋……挖出来吧,还给你父皇,把事实告诉他。这般劝你不是为着太子爷的名誉,而是舍不得爷带着罪恶感过一辈子,那样很辛苦。”
凤天磷心头震颤不已,她怎么知道青锋?怎么会知道芙蓉玉牌?难道阿檠是对的,他与她感情匪浅?!
凤天磷心潮澎湃,无比激动,可惜他无法表现出来,用力再用力,他使尽全力想要响喊、想要拉住她、想要把事情问清楚,可惜他连动一根小指头都办不到。
“孟孟,该走了,人家已经在后面等待。”
凤天岚的声音出现,这次不是模糊的低喃声,也没有夹着滋滋杂音,凤天磷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的二皇兄。
他又开始使劲了,可再拼命,他都无法撑开两片薄薄的眼皮。
“你答应我要归还他的魂魄。”孟孟放下他的手,迎上凤天岚。
凤天岚轻哼一声,看不得孟孟对凤天磷的在意。“我有说不还吗?留着他的魂魄能卖钱吗?放心,我说到做到。”
孟孟松口气,点头问:“你还对他生气吗?”
“为什么不?我生气他的出身比我好,生气他有母妃和外祖父替他撑腰,生气父皇偏爱他,生气他从小就长得比我好、比我聪明,我气死了。”
“可这些通通不是他的错。”孟孟抗议。
“所以你想劝我们兄弟和解?”
“结一世善缘,总比结下恶因来得好。”
哼!他轻嗤,“孟孟,你真是个滥好人。”
“我是为你们好。”她认真道。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和他和解。你快去,别让人家等太久。”
“那你……”她不放心地多看凤天磷两眼。
“要我发誓你才会相信我会把他的魂魄还给他?你再不走,我要改变主意了。”孟孟对凤天磷的恋恋不舍让凤天岚气得心窝子疼,凤天磷到底比他好在哪里?
“知道了,别催。”孟孟从颈间画出白玉观音为凤天磷戴上。
这是惠致禅师给……不对,是父亲给的。过去,它代表父亲对她的疼爱,现在,它代表她对凤天磷的疼爱。她的人无法留下,只能把爱留下。
孟孟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以后你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握握他的手,回顾再三,她终于离开。
门开、门关,凤天风站到床边,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恨过一辈子的兄弟。
带着凉薄口气,凤天岚说:“凤天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为什么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归你?我也是皇子,出生得比你更早,本该享有比你更多的尊荣,难道因为我投生在贱婢的肚子里,便注定我一世抑郁?你可以拿走所有的东西,但为什么连小六都要带走?小六是我的,父皇已经为我们赐婚,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当薛蕾告诉我你和小六在清风亭幽会、你们决定私奔时,我有多愤怒?你已经得到那么多了,为什么还贪得无厌?小六是我的妻子啊!你不是口口声声爱护我这个哥哥吗?你怎么可以这样対我?如果不是你的自私,我不会气得强要她的贞洁,不会让她无地自容,逼得她投湖自尽,这些全是你的错!”他深吸口气,冷冷地看着凤天确,像在回忆什么。
“从那天起我便日夜算计,要夺走你的位置、夺走你的性命,终有一天,你必须用拥有的一切来补偿我的痛苦,我将要取代你成为天凤王朝的皇帝。可惜老天不肯帮我,让我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多不甘心呐,龙椅还没坐热,却先被鲜血焐热。凤天磷,你一定无法了解我有多恨你,不过没关系,最终……小六还是我的。”他咯咯咯地笑着,声音尖锐而刺耳。
凤天磷企图辩解,但他无法打开眼睛及嘴巴,只能急着、气着、怒着。
凤天岚凑近他,寒意袭来,他笑得得意嚣张,“就算你听不见,我还是想告诉你,孟孟就是小六,她投胎转世了,虽然孟婆汤让她忘记过去,但没关系,我会让她重新爱上我。”
六就是孟孟?!怎么会?凤天磷无法思考了,他的脑袋被轰成碎渣,组合不起。
孟孟怎么会是小六?除了那双眼睛、除了处处包容他的脾气、除了千年不变的淡定、除了不喜争执的温柔、除了……是啊,他怎么没想过,孟孟就是小六的翻版?!
一样的,她还是一样,希冀他开心、纵容他的蛮横霸道。
她老说:“你啊,明明心软,为什么要让一张臭嘴坏了形象?”
“猜猜我是怎么认出她的?孟孟比上辈子丑多了,不过我一眼就认出她,因为她耳垂上的两点红痣。你不知道的,対吧?她总是戴着耳环遮掩,可我看见了,在我侵犯她的那天。我一眼就爱上她的耳朵,我很高兴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这是专属我的秘密。”
凤天岚满足地叹息,靠着床边坐下,轻佻地勾勾凤天磷的发,戳戳他的额,掐掐他的脖子,捏捏他的耳。
活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凤天磷才能乖乖地任他欺负,这感觉……真好!
“耍心计,你始终输我一筹。六说的对,在优渥环境下长大的你不需靠心机就能活得恣意,你不像我,在夹缝中求生存,得时时算计、刻刻陪小心,这样的我怎能不锻练出无比心机?凤天磷,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到这里完结吧,孟孟说的对,宁种善因,不结恶缘,我是真心感谢你把孟孟……不,把小六带回来。
“打从你昏迷那天起,我便跟在你身边,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拉你下地狱,如果双手沾满鲜血的我非得下地狱的话,身为好弟弟,你怎能不陪我同行?看着你的魂魄即将回归身体,我心有不甘。既然无法弄死你,我便不允许你完最后一刻,我拼尽全力抽走你的一魂一魄。”凤天风说着狠狠地拍了凤天磷一把。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小六的强焊,还以为与世无争的她性情柔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为恶,没想到为了护你,她拼着命不要,胆敢与我这个恶鬼相抗。咯咯咯,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面呢,原来她可以为你做这么多?这让我很生气!为什么不管是前世今生,她的眼里都只有你?
“缺少魂魄,你将失去七情六欲,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你会自私得令人憎恨。六并不晓得失去魂魄的后果,只以为你会不完整、不幸福。看她那样着急,我心中的恶念陡然升起,因为我不懂,为什么凡是与你有关的事,她就会失去淡定?我趁机与她做交易,让她和你打赌,若她能得到你的爱情,我便把魂魄归还于你;若无法让你爱上她,那么她的魂魄将归属于我!
“这么大的事,她连考虑都不考虑便点头应下,只是与我讨价还价,说就算她输,我也得还你魂魄。你说说,小六是不是和前辈子一样傻气?交出魂魄,往后她将变成一个活死人,不言不语,只能睡觉哺息,这样子的她,你还会爱上吗?当然不会,你是高髙在上的男人,从来只取最好的,不肯将就次之,天底下的美女任你择取,你何必要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对不?
“我逼她和你打赌,希望她藉此看清楚你有多么自私现实、多么冷情恶毒,我乐观地想着,她将会对你失望,将会把爱情转移到我身上,可是……她没赢你,我也赢不了她,她真是固执到让人咬牙。”
开了口,凤天岚叨叨絮絮说个不停,像在对失败者炫耀似的,也像在对自己的爱情做一番说明。他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但他就是想。
想着答应过孟孟的事,他缓缓伸出手,把掌心贴在凤天磷额前,冰冷的掌心透出一丝暖意,接着,蓝色的光景浮现,慢慢地将凤天磷包围起,蓝光越来越盛、越来越盛,最终变得微弱、消失。
他松开手,定定地看着凤天磷,“还你魂魄,孟孟归我,我们之间的恩怨纠缠到此为止,从此你我两清。”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刻,凤天磷竟然张开眼睛。
凤天岚没想到,凤天磷更没想到,只觉得像是有股外力支撑着自己似的。
凤天岚以为凤天磷看不见自己,不料凤天磷的视线准确无误地与他对望。
他有两分慌张、三分卑微,与过去每次面对凤天磷时一样,凤天磷的气热总是将他压得自鄙自卑。
凤天磷开口了,缓慢而凝重,“我没有和小六幽会,更没有与她约定私奔,小六不愿我们为了她兄弟阋堉,不肯坏我名声。她说:“这辈子已无可挽回,纵然撕心裂肺,我仍会竭尽全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她会扮演你的妻子,用几十年光阴还尽你一世情,而她与我约定来世再续情缘。她笑得凄凉,却道:“到时,我们要更珍惜彼此。”那次的见面,是我们对自己也是对彼此的交代。”
凤天岚愣住,凤天磷说的与他听到的截然不同,怎么会如此?薛蕾明明说……不对,是凤天磷在骗他!
他飘回床边,俯视凤天磷,冷笑不已,“你以为说几句谎话我就会放手?想都别想!那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她输了就要把灵魂交出来。”
比起他,凤天磷笑得更冷,笑靥里带着浓烈鄙夷,“不敢相信自己被薛蕾愚弄?不敢面对真相事实?也对,谎言能让你替自己的错误判断找到合理的借口,让你为自己的野心权谋、失败落魄找到台阶。你就继续相信薛蕾的谎言吧,即使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骄傲,骄傲到宁可树敌也不屑说——”
兄弟对视,凤天破不退让分毫。
那年的事,他与小六都没错,凭什么要他们背着污名?
两人的目光像是一场战争,渐渐地,凤天岚的脸从惨白转为青紫,表情从愤怒转为羞愧与怨慰。
薛蕾……夺他一世幸福的不是凤天磷,竞是薛蕾?他理直气壮的报复,弄错了对象?是他的冲动害死小六,断却自己的一世安详?他的痛苦、他的失败,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世间飘荡,全是……拜薛蕾所赐?
薛蕾……薛蕾!
倏地,凤天岚身上的黑气变得浓得化不开,四周空气转为压抑寒冽,阴气阵阵,魑魅魍魉叫嚣着,连屋外树上的夜枭也被这诡谲气息迫得扬翅远离……
凤天岚消失后,凤天磷又回到无法动弹的状态,失去那股支撑力量,他的眼皮再度垂下,嘴巴再度关闭。
黑白无常站在床边,表情沉重地望着凤天磷。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他家小六对这家伙用情如此深,断却今世续定来生,不是月老从中做梗,是被小六遗忘的爱情拉着她一步步朝凤天磷靠近。
这是天底下父亲最大的悲哀,不舍得女儿为情所苦,却无法阻止爱情让女儿受苦。
白无常拍拍黑无常的肩膀,低声道:“还有一个月,如果凤天磷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他便没有资格爱我们家小六。”
黑无常的脸黑得比平时厉害,他不满意这个女婿,只是女儿一颗心全数托付,他又能说什么?
他苦笑揺头,对白无常说:“闭上眼睛。”
“啥?”白无常没弄懂好友的意思。
“我要搞小动作。”黑无常说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啥?”
这次黑无常连回答都省了,弯轻轻地在凤天磷额头上吹气。
冷冷的气体在凤天磷额头盘踞,像是在炎热的夏天泡进冰桶里,沁心的凉,清晰了他的心,通了他的七窍。
凤天磷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欢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沉淀了、安抚了、透澈了。
“走吧。”黑无常说。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凤天磷虽然无法动作,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谁?一个月是什么意思?他们与小六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堆积间,他的情绪也一点一点回笼。
有了,出来了!暌违已久的心痛出现,他酸楚苦涩,心脏被狠狠地拉扯着、撕裂着,小六死亡时的哀痛重回到心中。
疼痛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太多的情绪一股脑地往他的胸口强塞进去。
脑袋里,小六、孟孟、于文谦、凤天岚……不断出现,陈年往事回到眼前,喜怒哀乐轮番上阵,好似地牛翻身,瓶瓶罐罐坠地,糖盐醋酱和成一片,他形容不清那神滋味,心底被太多的东西、太多的情绪压着。
凤天磷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鸣,恐慌像乌云狠狠地罩住头顶。
他快承受不住了,彷佛身陷洞穴,纷纷落下的巨石压着他,教他无法动弹、无法尖叫,无能为力的恐惧压迫着他。
冷汗淋漓,他像经历一场大病似的。
这时,屋外东升的明月悄悄地洒落一片光华,光影温柔地照着他的身体,他无法睁开眼睛,却能感应月光的安抚。月光像孟孟那淡定的眼神,一寸寸抚平他的焦虑,舒口气,凤天磷渐渐缓了气息,然后……
“你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规定,孟婆不能随便喝客人的汤,会被客诉的。”六号孟婆满脸委屈。
“是我叫你试味道的,我会客诉你?你有没有脑啊?”他大翻白眼。
她问,“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处,或者亲人吗?”
他闷声回答,“都不记得。”
“那你知道要往哪里去吗?”
他恨恨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知、道!”
孟孟怜悯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叹气说:“你跟着我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到你。”
“你跟着我吧”这句话听起来满悦耳的,他笑了,笑得分外妖娆。
接着场景转换,画面来到另一个地方——
孟孟眉开眼笑,“你今天渡化这么多恶鬼,肯定会有福报。”
他才不在乎渡不渡化,他在乎的是她鲜女敕可口的唇。
手横过,他将她揽到自己胸前,低声在她耳畔轻道:“你就是我的福报。”
“我不回去。”他说。
“你要回去。”她说。
两个人同时发声,同时震撼,也同时……
她看着他,发愣的表情傻得很可爱。
他仰头大笑,怎么搞的,一个又傻又笨又丑的女人,怎会让他越看越喜欢、越顺眼?
“我不回去当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因为我不想忘记你。”
他对她大喊,“我不想当皇子,听到没?我不想!”
“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幸福。”
“我不想离开你不是错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因为我爱你就惩罚我?”
这些场景一幕追过一幕,他想起来了,想起凤三与孟孟的爱情,想起他们的不离不弃,想起他们的约定,想起……他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
月华跌跌撞撞地冲进凤天磷的院子里,她泪流满面,哭个不停。
“你干什么?一大早的,不怕惹恼主子爷?”李强一把将她拉开,低声警告。
昨儿个夜里,贺姑娘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对,好像哭过似的。贺姑娘这样,主子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瞧,爷到现在还没起床,他们敢去打扰爷吗?
月华急道:“我要自首,我要跟爷说实话,你放我进去吧,求求你!”
她吓坏了,给爷下药的丫头碧玉昨夜投井自尽了。
不该是这样的呀,碧玉前天才兴高釆烈对她说,薛姑娘允诺,等嫁进府里,要提她做一等丫头,她这么开心,怎么可能跑去投井?是杀人灭口吗?肯定是杀人灭口!
碧玉死掉,接下来就轮到她了,她死去,此事便死无对证,她是做了亏心事,可她不想死啊!
不行,她要求爷,要在被灭口之前把一切说清楚,让自己失去被灭口的必要性。
魏总管踏进院子里,就见李强和月华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他管不到李强,那是自家主子爷的人,但月华还是归他管的,因此他怒斥,“做什么?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
月华一看见魏总管,立刻扑到他跟前,双膝跪地,频频磕头,“魏总管,我错了,是我说谎诬赖贺姑娘,她没有在八宝茶里下药,是碧玉下的,是薛姑娘让我……”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大家都听懂了。
魏总管沉下脸色,碧玉投井的消息让他烦躁不已,在他的打理下,府中一直井然有序,上下齐心,从未发生龌龊事,没想到……
李强兴奋地一击掌,大声说:“我就知道贺姑娘不会做这种事!”
李新了然一笑,他果然没猜错,
他一拱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派头子”说道:“魏总管,咱们府里恐怕得好好整顿整顿了,人还没进府就能搞得鸡飞狗跣,往后还能有安宁日子?”
魏总管板起脸,一甩袖,转身走出院子。
一阵尖叫,薛蕾从恶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梦见李大山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这该死的恶人,她已经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他还能出现?
她抹掉额间汗水,扬声喊,“翠玲,备水。”
过了会儿都没有人响应,她怒火中烧,加大音量,“翠玲!”
眼见还是无人理会,她下床。
由于烛火已灭,唯有皎洁的月色入窗,她模模糊糊地看着在床边打地铺的翠玲,抬腿向翠玲踢去。
她踢得很用力,翠玲被踢得翻转两圈,腰重重撞到桌角,砰地一声,但是她没有醒。
薛蕾更加不满,上前再次抬脚,准备往翠玲的肚子踹,可突然间,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里,她打起寒颤,脚落回地面,手心渗汗。
咽下恐惧,她颤抖着身子走到桌边,试着点亮蜡烛,这时一阵阴风吹来,她猛然转头。
透过月光,她看见李大山,他全身上下布满窟窿,每个洞都汩汩地流着鲜血,血腥味充满她的鼻息间,他狞笑着蹒跚走到她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笑道:“小美人,再让爷爽一次……”
她倒抽口气,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猛然转身,企图逃出屋外,可是才跑两步脚就被人牢牢抓住。
怎么回事?她低头看见三岁的庶弟薛儒笑咪咪地拿着一把糖递给她。
“姊姊吃糖,糖很好吃喔,吃完会吐血喔……”
话说完,他忽然吐出一口血,湿黏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裙子上,在她裙间扩散,渐渐地染成一朵血莲。
薛儒病重那天下午,薛蕾在书房里研开鲜红的颜料,画下一朵朵娇艳的血莲。
她嘴角噙着笑意,耐心等待婢女传来薛儒死亡的消息,心中盘算着要把薛儒的死推到谁的身上,张姨娘?还是贝儿那个爬床贱婢?
“放开我!”薛蕾用力踢着薛儒,企图把他踢开,没想到每踢一下,他就呕一口血,每口血都在她的裙摆间染出一朵风姿绰约的血莲。
他玩得上瘾,她不踢了,他仍是吐个不停,还笑着把糖里捧得高高的,笑着笑着,血从他的七孔往下流。“姊姊吃糖……姊姊吃糖……”
她全身颤抖,冷汗湿透,飞快跑到床边,抓起挂在床边的那串平安符用力往前推。
一声娇女敕的笑声响起,“大小姐也会害怕啊?杀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
声音从后脑传来,她不想看,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转过方向。
柳姨娘就坐在她身边,笑靥似花,一如当年。
“一个人做过什么,早晚得还。我记得这话还是大小姐同妾身说的,妾身对大小姐做的已经用性命还了,现在大小姐是不是该把欠妾身的,也清算偿还?”
“我没有欠你什么,走开!你当人的时候我不怕你,当了鬼我更不怕!”薛蕾强忍恐惧,咬牙大叫。
“大小姐忘记了呀,是你说能用七尺白绫换得晖儿、儒儿、棠儿活命,可晖儿、儒儿死了,棠儿如今这副光景,竟是不如死了的好,大小姐你欠我的可不少……”柳姨娘站起身,她还在笑着,可笑声变得又细又尖。
她的头贴近薛蕾,紧接着惨白的面容慢慢地涨起,转为紫黑色,头一歪,长长的舌头垂下,不知道哪里出现的白绫咻地将她吊上屋梁,而她尖锐的笑声依旧不停。
薛蕾惊慌失措,捂住耳朵快步冲出屋子,一面跑一面告诉自己,她不怕,只是在作恶梦,醒来就好。
可是薛儒在追她、李大山在追她、柳姨娘在追她,连薛晖也来了,张姨娘、阴儿、乔姨娘……通通来了,她不断奔跑,不断尖叫,却甩都甩不掉……
她冲进花园,以为离开自己的院子就好,可是……为什么花园里出现那么多棵大树?以前明明没有树呀,不该有树的啊……树上挂着一条条的,是什么东西?
她定眼看仔细,方才发现那是……尸体?
夜风吹过,尸体与尸体碰撞,叩叩声响,一下下指在她心上。
突然间,这些尸体同时转头冲着她笑,他们是……被她逼得上吊的商人。这一幕让薛蕾双腿发软,再也无处可逃。
她用力抱住头,放声喊叫,“不是我的错,谁叫你们挡我的路,你们该死,一个个都该死!”
几天后,尚书府传出薛蕾发疯的消息,太医进出尚书府数次,可薛蕾的病情毫无进展。再过几日,天干物燥,薛蕾点火把自己给烧了,那把火烧得很猛,大半座尚书府都烧坏了,薛尚书被烧伤了手脚,薛大少爷至今尚在昏迷,而薛蕾被烧成焦尸,看过的人都不胜唏嘘,京城第一才女呐,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尚书府是从哪里招来了什么恶运?
半个月后,上官檠向皇帝递上奏折,里头附着一封书信,是那些曾被薛府坑害的商户们联合上书,他们求皇帝作主还他们一个公道。
烧粮、囤粮的事爆出,皇帝龙颜大怒,朱笔一挥,薛家产业交由大理寺,待案情审理清楚后,分给各商家作为补偿。
尚书府和三皇子的亲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