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中举凡见红之处,全让白缎给掩盖得严严实实,就连御花园里开得正盛的桃红色木槿,亦让花匠给一一剪下。
皇帝薨逝之后,这座皇宫便如同死了一般,除去正殿设置的灵堂,时不时传出臣子的嚎哭声,以及后宫另设的灵位,以供妃嫔祭奠吊丧的诵经声,宫中处处一片死寂,恍若一座巨大且华丽的坟。
大梁皇帝驾崩,死后追封谥号为梁灵帝。
谥号一出,众人心中有数,梁灵帝功过抵销,应是过多于功,日后载入《梁史》里,怕是要被写成冥顽不灵的昏君了。
然而,先皇的后世评价如何,活着的人是管不着了……至少,于冉碧心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先皇薨逝前,册立耿欢为皇太子,而她亦成了太子妃。
不出三日,灵帝病逝于龙榻,在执宰大臣等人的拥立之下,凭着灵帝留下的最后一纸圣旨,东宫之位尚未坐热的耿欢,登基为新皇。
昨日,诚王妃偕同太夫人乌氏一块儿入宫给灵帝吊丧,一见着了换上明黄色龙袍的耿欢,当下哭得死去活来,远比见着了死去的灵帝还要伤心。
“阿碧,日后欢儿全靠你了,我跟太夫人不求什么,只求欢儿好好活下来,他是诚王府的唯一血脉啊!”
借口支开了宫人太监,趁着四下无人时,诚王妃将她拉至偏殿最里边,躲在那面紫檀嵌百宝花鸟八幅软屏风后方,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声泪俱下的央求道。
看见诚王妃鬓间两缕白发,冉碧心实在不忍心,不禁红了眼眶。
在他们离开诚王府前,诚王妃还是那样雍容华贵,不失年轻时名动皇京的高贵气韵,不过短短两个月,诚王妃面容憔悴,发生华白,怎不教她心怜。冲着诚王妃曾经给予她的那方安然,以及曾承诺的下半生清幽,她义无反顾,必得牢牢护住雹欢。
“王妃且放宽心,阿碧会尽全力护全世子……皇上。”
“我信你,你知道的,诚王府上下,我就信你一个。”诚王妃握紧了她的手,两眼满溢泪光。
诚王妃对她的信任其来有自,当初若不是她及早发觉,日日给耿欢进补的药汤里被下了毒,并循线揪出了厨房里下毒的厨娘,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诚王走得早,仅留下耿欢这个血脉,加上诚王夫妻感情甚笃,举案齐眉,相敬相爱,诚王妃对耿欢可说是操碎了心,生怕他有个意外,诚王府便要断了脉。
怎料,千算万算,算不过朝廷上那些阴谋家。
外戚干政,各朝皆有,可从来没有一个外戚,能如大梁王朝的缪氏这般强盛。
为了巩固外戚权势,缪氏相中了耿欢,从而说动了膝下虚空、没有皇嗣的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嗣,册立为皇太子。
而后,再拥立为新皇。
傀儡皇帝。
耿欢年纪尚小,性子软弱,即便已登基为新皇,可那些大臣早已拟好折子上书,打着耿欢没有入过朝堂,尚且不谙政事,上请皇太后辅佐治朝。
说白了些,便是让缪萦光明正大的垂帘听政。
那些人想方设法的让灵帝将耿欢过继为皇子,并且立为储君,为的便是找个傀儡,方便他们隐身暗处,把持大权。
刚刚升上皇太后的缪萦,论心计自然有,论城府,多年来能够做到六宫专宠,可见其手段之高;然而,缪萦再能斗,充其量不过是女人间的那点心计,面对国家大事,她哪里懂得治理朝政?
不错,坐在垂帘之后听政的是她,可是真正掌握权柄的人却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他人。
至于那人是谁,经过上一回初入宫的事,冉碧心心中已有底。
看来,数百年来的耿氏江山就要落入縁氏之手……冉碧心在心中淡淡叹了口气。
放下手里的鎏金盖杯,冉碧心站起身,步出寝居里的小花厅,来M昭华宫的小厨房,里头的厨子与膳工一见她来,纷纷下跪行礼。
“都起来吧。”她淡淡的发话下去:“一会儿皇上要过来,我想亲自下厨给皇上做两样吃食。”
厨子与膳工面面相觑,却也没敢吱声,起身退出了小厨房,在外头听候差遣。
冉碧心取来了大钵,取了适量的面粉,调入清水混成浓稠的面糊,用大铁勺取了一勺,再用另一只小勺子,分次将面糊拨成片状,入滚水里煮。
面片一入滚水,须臾便熟了,在加了精盐的滚水里浮动着,好似一条条白胖的鱼儿,待到熟透之后,冉碧心便用铁勺将面片捞起,放进铜甑里,让底下的孔洞将水滤透。
躲在门边偷瞧的厨子,一看见冉碧心这般熟练的手法,以及用铜甑来滤干水分的妙招,不由得惊诧万分。
随后又见冉碧心手势娴熟的握着菜刀,利落规律的切好了姜丝、葱末、辣椒未,将这些辛香料置入金碗里,接着用调羹勺了一匙蒜油、米醋、酱油,最后再加上一勺蟹黄。
一旁随侍的宫人,看着冉碧心这一连串的煮食举动,当下亦露出了又惊又疑的表情。
虽说新帝刚刚即位,适逢先皇丧期未过,后宫册封之事暂且被按下,然而,做为新帝将只有皇后能住的昭华宫,拨给了昔日的世子妃,众人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打算封冉氏为后的意思。
按常理而言,能当上一国之母,这对出身寒微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事,再怎么样,也该表现得欢天喜地,而非是如冉氏这般……安静。
冉碧心将煮好的拨鱼儿面放上乌木托盘,又摆了一双沉甸甸的金箸,将之端出了小厨房,正要走进偏殿的花厅时,冷不防地听见宫门传来传令太监的宣声。
“参政大人到。”
由于尚未册封,冉碧心头衔未明,虽是住进了昭华宫,可对上参知政事这样位居一品的高官,对方又是当今太后胞弟,即便她贵为太子妃,依然少不得要奉承拢络。
思及此,冉碧心秀眉微蹙,只得转了步子,前去宫门应见。
只见缪容青高大的身形朝这方走来,他身上一袭瑞兽绣纹紫袍青绶官服,乌发梳髻,眉眼俊丽,神情冷峻,行走之间尽显一份内敛的傲气。
就彷佛,他才是这座皇宫的真正主人。
冉碧心默默地在心底打了个寒颤,垂下了眼睫,端着托盘福了身。
缪容青停在她面前,眉眼低垂,睐了一眼托盘上冒着热烟的面食。
酱油混着辛香料,再加上蟹黄的点缀,和着面粉的热香,扑鼻而来,让人很难不把心神往那碗面食搁。
“见过参政大人。”冉碧心恭谨地招呼道。“太子妃请起。”缪容青启嗓,态度甚是倨傲。
他喊她太子妃,这是什么意思?是否暗示着,缪氏等人不打算让耿欢封她为后?冉碧心心下猜疑着,却不能显露于色。
她站直了腰,眉眼一抬,瞧见缪容青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手上那碗面。她念头一转,扬嗓问:“大人可是饿了?”
缪容青也不跟她客气,好看的剑眉一扬,大大方方的承认,“入宫一日,确实还未进食。”
这个一派唯我独尊的逆臣,当真把皇宫当自个儿家了?冉碧心忍不住在心底直犯咕哝。
可她明白,为了耿欢,亦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必须讨好这个逆臣。
于是,冉碧心做出了此生最悔恨的决定。
她望着缪容青,淡笑道:“大人若是不介意小女子的手艺拙劣,便把这碗拨鱼儿面吃了吧。”
缪容青睨了她脸上的从容淡笑一眼,又看向她手上那碗热气蒸腾的面。“你说,这叫拨鱼儿面?”
“是。”
拨鱼儿面是民间百姓的吃食,宫宴御膳不可能出现这道菜,哪怕是富贵人家的膳桌上,也不可能会有,缪容青没听过也是人之常情。
以为缪容青是嫌弃这面太寒酸,冉碧心也不在意,兀自一笑,转身就要退下。
“面留下。”
背后蓦然传来低沉浑厚的声嗓,她微怔,转过身看见缪容青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托盘,似乎极感兴趣。
她心下失笑,没多说什么,端着面随他一同去了偏殿。
修长大手握着金箸,夹起了一块好似鲫鱼般的面片,面身已蘸满了酱汁与化开的蟹黄,就着葱丝与姜丝一口吞下。
浓郁酱香混合着蟹黄的鲜甜,巧妙地与面身融为一体,霎时惊艳了味蕾。
缪容青眉眼不抬,一口接着一口的吃完了那碗拨鱼儿面。
冉碧心在一旁看着,虽早已习惯自己的手艺受到他人赞赏,然而对上面前这一位,她仍是不免有些惊诧。
看着缪容青将最后一块面片放进嘴里,吃相文雅的咀嚼着,随后放下金箸,改拿起一旁的白绸手巾,擦了擦嘴,再端起一旁刚沏好的白茶,低啜一口,冲淡嘴里的气味儿。
冉碧心很少这般沉不住气,可眼看这人把整碗面吃光了,却半句话也没说,让她这个下厨的人,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这面可还合大人的胃口?”她浅笑问道。
缪容青淡淡睐她一眼,不答反问:“这碗面可是太子妃煮的?”
怎么,莫非是想嫌她手艺差?冉碧心罕少见到有人吃完她煮的吃食,连句好话都没有,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不错,是小女子煮的。”都吃得碗底朝天,总不好反过来嫌她吧?
“太子妃出身民间,对民间吃食甚有研究,这面……你说叫拨鱼儿面?”
见那人转动黑若青釉的眸子,又是一记淡淡投睐,冉碧心讪讪地点了下头。
他开口闭口喊她太子妃,眼下又刻意提及“冉碧心”低微的出身,没傻的人都晓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是,叫拨鱼儿面,小女子老家的爹娘都喜爱吃这道简单的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