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尘 第一章 红颜殇

作者 : 五更沧海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长风萧瑟,波涛如怒。东海上空,白云或如奔马,或如雄狮,堆积如山。间或几只放声高唳的白鹤,在云中展翅穿梭,给这雄壮辽阔的画卷,添上几分飘渺清雅之气。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东海边一座怪石嶙峋的小丘上,一位灰衣老人,正半躺半靠在一块巨石之下。双眼紧盯着海天交界处,一头乱蓬蓬的灰发在海风中猎猎起舞。一百九十年前,他年方弱冠,艺成出山,凭借手中三尺青锋,与天下豪杰争雄;一百八十年前,而立之时,他横行天下,长剑所指,无不披靡。那时,便在这东海边无名小丘上,邂逅了心爱的女子,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一百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心爱女子踏入灵柩峰锁心殿大门,那夜,他连喝一十三坛美酒,醉的一塌糊涂。翌日,他将佳人所赠佩剑“长相思”与自己掌中仙剑“歌天下”共熔一炉,耗时三年,重新铸成两把仙剑:“青衫隐”与“红颜殇”。剑成之日,他连续奔波三千里,来到这当年与佳人相识的地方,将“红颜殇”远远抛入波涛汹涌的东海中,在这无名小丘上,连醉七天七夜。

红颜已殇,青衫归隐。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者。

弹指百年,已经不问世事的他,不知为何,又来到这座小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亲密密,永不分离……”哼着这首民间小曲,一抹难言的温柔浮现在老人眼里,嘴角也挂上了丝丝微笑。

老人突然停住微笑,回头侧耳倾听。远远的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老人脸上登时露出一丝怒色。

过了半响,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赤着双足,从老人身后走了出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满面泥土,腰间斜插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长棍,双手抱着一团枯黄的柴草。少年张望一番,看到一个灰衣老者斜躺在巨石旁,正瞪着他,便“啊”的一声,丢了手中的柴草,快步上前,弯腰去搀那老人。

老人冷冷道:”我自愿意躺在这里,管你什么闲事?”少年抓抓头发,展颜笑道:“我瞧你是老人家,本想过来搀你一把,如有冲撞,勿怪,勿怪!”也不等老人回话,自顾转过身去,捡起丢下的稻草,几步绕到老人身后去了。

那少年随手支起几块石头,又从岩石缝隙中拖出一个泥罐,添水生火,忙的不亦乐乎。老人冷眼瞧去,见他煮的不过是些海边常见的蜗牛蛤蜊之类,猜想他定然是附近的渔家子弟,不疑有他,索性把身子转了过去,不再搭理他。

过了不久,一股香味从泥罐中飘出,少年用力抽抽鼻子,大声道:“前辈,今日你到我家做客,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些海生海长的东西,不知道前辈吃得惯么?”老人见这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却装出一副老成模样,又气又好笑,轻声道:“这里本是无名荒山,怎么又成了你家?”少年闻言一呆,大声赌气道:“我日日住在这里,怎么又不是我家?”老人见他强词夺理,不愿意与他争辩,高声笑道:“好好好,想不到老夫今天也成了那破门而入的蟊贼,还要麻烦主人煮菜相邀,若是在推辞,未免显得矫情。”说罢,身子一拧,从地上一跃而起。

那少年虽然衣衫褴褛,却颇为精通烹饪之道,将海边渔家嫌弃的蜗牛蛤蜊,煮的下口便化,分外鲜美。老人刚尝一个,连声叫好,索性不顾罐中汤水沸腾,撇开手中当筷子的两根树枝,直接下手去捞。少年见他吃的开心,也不再客气,两人你争我抢,如风卷残云一般,把一罐海鲜吃的一干二净。

老人微微拍拍肚皮,斜着眼望向少年,长笑道:“小子,你煮的东西还是太少,虽然好吃,过不过瘾。”少年笑道:“我若知道家中来客,定然多挖些回来,可惜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老人瞧他一笑起来,犹如云开雪霁,英气*人,心中未免多了几分喜欢,长声道:“不知道你会不会煮鱼?”少年吐吐舌头,低声道:“我不过是个流浪孤儿,没船没网,怎么捕鱼?”老人冷哼一声道:“谁说没网便不能捕鱼了?”

话音刚落,老人长袖向海面搁空遥遥一挥,“嗤”的一声,青气回旋,光芒吞吐,一道刺眼青光从袖中射出,登时将海面抽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两边海水停留片刻,才重重撞在一起,海水被击得冲起十几丈高,竟如暴雨般洒落。

五六条摇尾张鳃的海鱼,突然从天空纷纷落下,全部掉入少年怀中。少年瞠目结舌,看了看怀中仍在拼命挣扎的海鱼,又看看老人,满脸惊异之色。

老人道:“小子,这些鱼我也有份。你快去煮了,分些给我尝尝。”少年脸上的惊异神色逐渐变为佩服与羡慕,突然开口道:“若是那些渔民百姓都会了前辈的本事,那些卖渔网渔船的掌柜岂不要活活哭死?”

老人啼笑皆非,心中暗道,老夫苦修百年的道家无上神功,竟然被这山野少年当做人人可学的街头戏法,当真是可笑的很。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流浪孤儿,怎么会识得这道家无上玄功?

少年动作及是利索,将手中鲜鱼抛鳃刮鳞,以尖枝割开鱼肚,洗去鱼肠,再找些枯枝干草,借着刚才煮饭的余火,将鱼烤了起来。老人暗暗观察,见那少年四肢修长,骨骼奇俊,竟是一个天生的修炼胚子。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不久之后,脂香四溢,几尾鲜鱼都烤成金黄之色,少年取了几串烤鱼,递给老人道:“老前辈,现在才刚够火候。”老人接过烤鱼,轻轻咬一口,浓郁的鲜汁顿时充满整个口腔。虽然是匆忙烤制而成,吃在嘴里,却另有一番风味。

老人对这少年已颇有好感,道:“小子,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倒烧得一手好菜,当真了不起!”少年连打了几个饱嗝,得意道:“我的本事多啦,比如,比如……”这位老人不以衣冠取人,也未因他是个流浪孤儿而白眼相加,自然在心中生出对他的一丝敬佩之心,早就把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当做自己朋友。少年脑袋转了几圈,也未想到自己其他特长,情急之下,把腰间那根锈迹斑斑的长棍拔了出来。大声道:“我这个长棍是我以前在海边捡到的,虽然不怎么好看,恩,我曾经用它打败过几只野狗……”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少年自己也知道,击败野狗的本事比起老人挥袖裂海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从少年手中接过棍子,柔声道:“我也学过几路杖法,不如……”猛然,老人突然失声,双目紧紧盯着手中铁棍,须发愤张,双肩簌簌发抖,一双手再也握不住铁棍,“铛”的一声,将铁棍失手掉在自己脚下。

少年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甚么,深感奇怪,壮着胆子开口道:“前辈,你这是怎么啦?”

老者突然仰天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如平地惊雷,震耳欲聋。少年猛的一个踉跄,便重重摔在地上,面色苍白,两耳翁翁作响。地上铁棍,竟然一飞而起,重新落回老人手中。

少年躺在地上,转头侧目望向老者,见老者左手青筋凸出,紧紧握住铁棍一端,右手沿着铁棍慢慢抚去。光芒吞吐,气劲横飞,随着老人右手上光芒越来越盛,重重碧色中,一丝红光冲天而起。老人脸上浮现出谨慎神色,食中两指紧紧夹住铁棍一端,无数铁锈泥沙从双指间簌簌而落,右臂轻挥,手腕急翻,眨眼间,双指已划过整个铁棍。

“铮——”耀眼红光再也遮掩不住,把老人胡须眉毛映成火红一片。一柄鲜红似血的三尺长剑赫然出现在老人手中。

随着老人微微一抖,朦胧的红色氤氲流转,刹那间笼罩了整个小丘。几乎化成云烟的剑上隐隐浮现出三个碧色古篆字体——红颜殇。

老人手舞足蹈,脸上一副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面色潮红,对手中长剑窃窃私语不休。

少年挣扎着爬起,半倚在巨石上,一双眼睛惊恐的望着老人,偶尔偷偷向长剑撇上一眼,带着几分炙热,几分羡慕。

老人沉醉良久,突然发现身后脸色苍白的少年,心中颇是过意不去,沉声道:“小子,你和我很有缘分。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道:“我叫岳无伤。”老人微微点头,自语道:“年纪轻轻便独自闯荡江湖,很是不易。今日你帮我一个大忙,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这里有本书,你拿去好了!”说罢,将一本书扔进少年怀中。

岳无伤满脸通红,大声道:“我把你当做朋友,为朋友帮忙,怎么能要什么好处!”瞧也不瞧怀中书卷一眼,将书扔还给老人。

老人哈哈大笑:“我已经近百年没有朋友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还能结识你这个有趣的小友。”围着岳无伤传了几圈,老人将书重新塞到岳无伤怀里,微笑道:“既是朋友,就不要推辞,这书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倒也花了我几年心血。”

岳无伤道:“前辈,那你尊姓大名?”老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桀骜不驯神色,阴声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早已忘记啦!”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一轮红日几乎全部坠到还海面之下,老人闷哼一声,随手对着身旁巨石挥下一剑,将砍下的岩石一角抄在手里,递与岳无伤道:“你拿着这块石头,到东海崂山找一个叫马化清的老道士,他一身本事,比我只强不弱。你找到他,便说当年赌约,今日兑现,让他收你为徒,你可记得住么?”

岳无伤微微点头,接过石头,心中暗暗难过。他与这老人不过是萍水相逢,交往不过半天,转眼间却又要分离,心中很是不舍。老人见他神色,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你我相别,以后定然还有在见面的日子。年纪轻轻,有什么好愁的?”

轻弹长剑,红颜殇波光流转,化作一只金羽怪鸟,浑身上下烈焰熊熊,载了老者,长啼一声,双翼轻轻一扑,身形已在数百丈开外。

岳无伤目送那老人越行越远,最后化作一道赤虹,消失在天边不见,方才低头去仔细打量手中石头。

石头仅鸡蛋大小,裂口处并非平滑如镜,反而如同硬掰开一般,参差不齐。晚霞照应,石头断口处光芒流转,晶莹剔透。瞧了好一会,岳无伤将石头放入怀中,指尖微微一凉,想起老人临别之际赠书一卷,心里释然,双指微微用力,将怀中书卷小心抽出。

书仅巴掌大小,仿佛某种皮革所制,入手甚是滑腻清凉。借着朦胧的光线,岳无伤依稀认出了书皮上的几个大字——青木长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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