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心仿佛被塞住了,双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可是,再迈进一步,却是举步艰难,想开口呼喊他的名字,喉中却只剩下一片哽咽。
山上,寒风凛冽,他站在亭中,背对着她,凝望着山下如烟的夜雾,在脑海中,慢慢的勾勒着她的模样,她占满泪水的脸颊,以及她难得展开的笑颜,都在眼前不断的交错着。懒
月光悄无声息的流转着,只要他肯回头,就一定会看到山下她单薄的身影,以及那凝望着他的含着泪的眼睛。然而,他依然只是看着远方,不曾回顾,心就像千疮百孔的石头,在冰冷的侵袭中,再也无力坚守什么,痛到了麻木。
夜风带着蔷薇的幽香,流淌在他们之间,花朵也懂得珍惜时间,生命的倒计时中,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也要尽情怒放,开出最后一片惊鸿。
两个人发丝上都点上了花瓣,又在同一片夜空下,没有任何交集的茫然的舞动着。夜色似乎不再流转,她的泪被风打散,有化为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们定格在咫尺天涯的距离中。
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远处,叶儿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她还是不放心公主,小跑着跟了上来,望着山上的完颜亶,又看着惜蕊,本来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湿了。虫
她真的看得出来,公主也是喜欢皇上的啊,难道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就忍心这样伤害吗?
“公主,您……”
惜蕊如梦初醒的回过头,目光越过吁吁的叶儿,投向远方漆黑的夜色中幽冥一点……那是与他相悖的方向,他们,注定要沿着相悖的歧途,越走越远。
“我们回去吧。”她淡淡的说。隔着泪光,在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绝然的背影,掩过了泛滥的泪海。
第二天上午,惜蕊到粼芷宫看望萧玉。自从上次离开,她一直放心不下萧玉。唯一的孩子被别人夺走,甚至她不曾看过一眼,不曾听到孩子叫过一声母亲,在这座高墙紧锁的深宫里,萧玉比自己更可怜,至少,她还有韩大哥,未来的路无论多么艰辛,她都不是孤身一人,而萧玉,却什么都没有了。
萧玉的气色比上次见面要好得多,尽管身体比起从前依然略显单薄,但那双美丽的杏眼中焕发熠熠的光芒让惜蕊感到惊喜而欣慰。
“昨天我又去看济安了,”萧玉拉着惜蕊的手,兴致勃勃地告诉她。
从她的描述中,惜蕊知道了他为他的儿子取名为‘济安’。济世安邦……她的嘴角噙着微笑,继续听萧玉絮絮地说,“济安又长大了许多,应该有一尺了……”萧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神色喜悦,绝美的双颊散发着母爱的光芒,如初下的夏日清晨的阳光,毫无阴霾的纯净,“他也越来越漂亮,不像以前——你不知道他刚出世时候的样子,小脸皱皱的,嘴也小得像没长大的樱桃,还有,如果哭起来,眼睛和鼻子就都缩得看不见了,整个小脸上只能看清一张小嘴……”
“听说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都是越长越漂亮。”惜蕊笑着附和,心里却泛着阵阵酸楚,济安……那是他的孩子,和玉姐姐的孩子,她被他强行拉入他的世界,她的生活被扯得支离破碎,而他的世界无论有没有她,都是那么完整。
“是啊,”萧玉连连点头;“他现在可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呢,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又黑又深,济安不但漂亮,还很聪明,一见到人就笑,也不怕生。”
他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了,也会和他父亲一样英勇神武。惜蕊这样想着,带着一丝苦涩,湮没在眼中盈盈的笑意里。
“你之前做的那些衣服,有没有一起带去?”她又含笑问。
“有啊,前几天我就将它们送到景阳宫了。”
“济安穿着合身吗?”
“当然合身,那可都是我一针一线为他缝的,我可是他的亲娘啊!我做的衣服他穿着又怎么会不合身?”萧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依然笑着,而闪烁的双眸却渐渐泛出一层水雾。“他是我的儿子,可是以后,他不会叫我一声娘,一声也不会叫……”她大睁着眼睛,却还是无法阻止眼里一颗颗落下来,蜿蜒着染过双颊,而如花的笑颜沁在两行泪水中,也变得扭曲。
最平静的声音,却流放着内心深处歇斯底里的痛,和着泪水,一滴滴烙在惜蕊的心上。
她的双眼慢慢潮湿,她知道,玉姐姐并不快乐,她的笑,只是在痛苦的强烈撞击中勉强撑起的一丝堡垒,而这个堡垒又实在太脆弱,她随时会被洪水般的绝望淹没。
“他没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东西到没少赏赐,可就是人不来。他也没去看过皇后,”她一把抓住惜蕊的手,无法抑制的哀怨覆上她的双眼。“我想他,想济安,想得发疯,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我能到景阳宫去看济安,可看不到他,惜蕊,我真的好羡慕你……他那么爱你,他每天都会到锦璇宫看你。”
惜蕊悲哀的看着她。萧玉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弯刀,又密又急,一下下狠狠地剜在她的心上。手被萧玉捏的生生的痛,而心,更是痛得无法呼吸。她痛苦的低下头,避开那双满含哀怨的眼睛,然而,即使她不去看,却依然能感受到从那双眼睛里射出的锋芒。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该来的,她的出现只会加深萧玉的痛苦,昔日的姐妹情谊,已经在这深不见底的宫阙中,在不断流逝的光阴中,凋零成了一段枯萎的记忆。
“玉姐姐,我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她试着将手从萧玉的手中抽回。
以后,这里她不会再来了。她就是扎在萧玉心中的一根刺,她不怪萧玉,萧玉……只是太绝望了。
“惜蕊,对不起……”萧玉慌忙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在她凄美的容颜上汇成汪洋,一颗颗落下来,狠狠地砸在惜蕊的手上。她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痛苦变成泪水,倾倒向眼前这个无辜的女孩……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注定要承载她一生的绝望。“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个样子?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抓住惜蕊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痛哭失声。惜蕊,对不起,我没有资格怪你,只是我太自私了,只想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惜蕊环住萧玉的肩,紧咬着嘴唇,泪水沿着脸颊一颗颗滑落,哽住了喉,然而,她又是那样艰难的隐忍着,决不让心中的痛哭出声来。
完颜亶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潺潺的流水声声入耳,由于刚才从锦璇宫传来的消息,萧瑟秋意在他深邃的眸子中化为一片明媚的春光。眼前渐渐呈现的是她的轮廓,倾国的笑颜,飘逸的发丝,映着碧蓝如戏的天空,如雾霭流岚,恍若惊鸿。
她的眼睛好了,又可以重新看到光明,看到希望。光明,看见这个世界,看见以往熟悉的一切。她真的没有理由不快乐,不重新展开笑颜,尽管,让她快乐的原因,绝不是他。
不到片刻时间,门口传来内侍的通报,他转过身,韩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从窗外溢进的阳光为他的身影镶上金色的轮廓,他看着韩康,眼里依然是平日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漠然。
凉风吹动他的衣襟,带着摄人的魄力,韩康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虚空中,被眼前熟悉的情景震撼的他的心,竟生出一种时光错位的感觉。
从前,他们曾在这里,听流水潺潺,论天下大事。而现在,一切都如这一江恨水,再难收复。
完颜亶握着酒杯,水晶杯的折光掩住了他变幻的眸光,待放下杯,眼底依旧是一片寒潭般冰冷。
“朕今天召你来是要告诉你,惜蕊的眼睛已经康复,你以后不必再去看她。”漫不经心的声音,却是不容撼动的命令。
韩康握着杯的手抖了一下,她的眼睛真的好了!尽管,这依然意味着,她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一个月的光阴,无非是一场轮回的流转,他们又回到了原地,他的绝谷,她的出口。
“这很好。”一丝苦涩,一片释然,他沉稳的声音荡漾着模糊而又忧伤的喜悦。
真的很好,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完颜亶问。
韩康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然而一饮而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如果朕不杀你?”
韩康放下酒杯,飘移的目光看向栏外的潺潺秋水,徐徐凉风吹过,辗转光阴,不知不觉中,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四年前,当完颜宗翰的狱中自尽的消息传到宫中,他亦坐在这里,握着酒杯,凝望着栏外流水。身着的龙袍缭绕着一层沧海苍天的雾气。
“过去助朕登上皇位的人,竟也站出来反对朕,如今,还有谁知的朕信任?”他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酒杯摔在案的闷响撕开窒息的静默,冷风习习,久久回响在空气中,沉重而苍凉。
完颜晟生前也想过自己的儿子完颜宗攀为太子,是完颜宗翰运用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多年与完颜晟暗中周xuan,最后,联络几位重臣一起入宫进谏,完颜亶储君的位置才尘埃落定。然而,他即位后,刚开始着手革新旧制,完颜宗翰竟然也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一边,成了反对他的旧贵族中最主要的力量。他果断的提拔完颜宗攀等昔日劲敌,先解除了完颜宗翰的军权,再用谋反罪将其拘禁。完颜宗翰的党羽或是处死,或是流放,被牵涉者上百人,随着这阵血雨腥风的清洗,他的革新也如火如荼的进展着。
那日,自己看着那张冷冽至极的脸孔,说出了第二个自认为可以坚守一生的誓言;“皇上,就算所有人都背叛你,韩康也会永远在你身边。”
……
往事历历,却如秋风扫过的落叶,那些残片,终会在冬日的冰雪中永远的沉寂,而那些誓言,也如烈火燃尽后散落在风中的灰屑,毫无依托,更找不到一席栖落的角落。
韩康看着完颜亶清寒冷冽的脸孔,恍惚中,依稀能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去岭南,你知道,那是我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岭南?离临安应该不算远,朕听说当年赵构被追的钻山入海,东躲西藏的时候,也曾在那里躲过一阵。”完颜亶淡漠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韩康垂首沉默,他又问;“同样是半壁河山,淮水与黄河的界限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他微微摇首,苍然一笑,“真正让我改变的,是宇文虚中,我不后悔回到江南,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只是,我不会再带上惜蕊。”
如果光阴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会选择孤身一人,不会连累到惜蕊。如果没有心底的那份与生俱来的信念,即使只为惜蕊,他也会在送她回到江南后回到大金向他请罪。
没有如果,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力弥补,哪怕坚守的,只是一个谎言,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好。“请你好好待她,或许你并不了解她,她的爱与恨,向来都不是纯粹的。”
“她的爱与恨,都与你无关。”完颜亶冷冷的说。
“那就请皇上代我向她辞行。”韩康苦笑。
完颜亶微微颔首,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却只是一闪即逝。他举起酒杯,朝韩康微微晃了晃,淡淡的说出了两个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