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急促的马蹄声踏着落叶,到了树林深处,当确定没有金兵追上来的时候,韩康才勒住缰绳。
马的速度缓了下来,慢慢止住,他将惜蕊抱下马,目光触到她的脸,在滚落的泪水中绝望的苍白着的双颊,如一朵白色的火焰,又狠狠的灼伤了他含痛的双眼。懒
她的心,也早已经伤的千疮百孔了吧……他看得出来,那一道道射入完颜亶体内的箭矢,也都狠狠地射在她的心上。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虽然是安慰,声音却溢满了无力的伤感。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如一尊雕像般僵在他的怀里,随风飞扬的发丝拂过他的脸,每一根,都如一道最犀利的锋芒。带着无限的幽怨。她一定认定这件事与他有关,尽管,他什么都没做,却也不打算向她解释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又能为她做什么?如果她恨,就让她恨到底好了,也许,只有恨,才能让减轻她的痛苦与愧疚。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永远都越不过的鸿沟。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韩康,他们更不可能回到从前,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惜蕊的手颤抖的举到眼前,那上面还沾有完颜亶的血迹,还有他的余温,突然,她将目光转向韩康,哭的红肿的双眼已经干涩,如一口千年枯井,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之前你说过会杀了他,现在,你终于如愿了。”她笑了起来,笑道双眼再次溢满泪水,她一把甩开韩康的手,冷冷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再见到你之前我是多担心你,多渴望快点和你见面,可是……没想到我们再见面却是以这样的形式。”她的声音仿佛那是所有悲切的火焰燃尽后,留下的灰屑,是那么轻,轻到连北风卷过的尘埃都为之绝望。虫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玉筝终于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拦在惜蕊和韩康之间,用自己冰冷的脸孔,挡住从惜蕊眼中尽可能投向韩康的锋芒。
虽然后来御林军还是赶来了,却改不了完颜亶身中数箭,生命垂危的事实。那十几箭,每一箭都射中了要害,完颜亶撑不了多久。她也算是为皇兄报了仇,此刻,也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他早知道,一定会阻止,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这个时侯出现,那是因为——”
“玉筝!”韩康打断她,请求的目光投向她,示意她别再说说下去。
“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你想让她恨你一辈子?”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何况,她的恨,你能承担得起吗?
“这是我们师门独传的密药,我当然能算准药效消失的时间。我给他留了信,他清醒后只要看了信,自然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以为他只是来找你,没想到他先先去了上京,还搬来了那么多的救兵。”
惜蕊怔怔的看着她,滚在眼中的泪珠沉甸甸的落了下来,划在脸上,在两行风干的泪痕中,又绽开了一片水溃。
她愧疚的看着韩康,“韩大哥……对不起。”他是她的韩大哥啊,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怎么可以怀疑他?他曾给过她无数次勇气与希望,而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她在连累他。
然而,心,又被那种熟悉的,更强烈的绝望冲击着。她的脑海中都是一个人的影子,他的笑,他的血,他满身都是*的箭矢,在她绝望的泪光中,慢慢倒了下去,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嘴角依然噙着微笑……
她曾经不止一次以命相搏,可越是挣扎,被他抓的越紧。可是,在他合上眼睛的一瞬却让她离开,离开他,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他绝对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她抬起头,望着被枝桠扯碎的天空,泪水泛滥着,又缓缓地流向心底。
完颜亶,你一定要挺过来,好好活着,就算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就算看不到我,你也不可以忘了我,我也会记得你,下辈子,我们都不要认错彼此。
阳光温柔的抚着她的泪,穿过摇曳的叶影,在地上洒满了悲伤的碎片。
远方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马正朝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完颜雍勒紧缰绳,跃身下马,看都没看韩康和玉筝一眼,径直来到惜蕊身前。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头顶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惜蕊擦干眼泪,看清了他的脸,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无语凝噎。
玉筝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就凭你,也想带我们回去?”
完颜雍将目光已向她,眼中炸裂的火焰几乎欲将她焚化,剑柄被死死地捏在手里,掌心浸出了细密的汗水,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不屑道;“如果不是皇上放你们走,就凭你这点能耐,也能活到现在?”
“你——”玉筝气结,手中的宝剑亦在蠢蠢欲动,被韩康止住。
“乌禄,你追过来只是为了要带走惜蕊?”
“不错!我是要带她回江南。”完颜雍斩钉截铁的说;“原本我以为你会好好保护她,韩康,别以为你告诉我皇上独自出城的事我就会感激你,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毅然带她离开金国的韩康了。”
去年韩康离开金国,除了惋惜,他对韩康并没无没有仇恨,从小到大的情谊不是骤然转变的立场能抹去的,然而,他现在竟然和西辽人混在一起。
韩康苦笑,眼中并无太多惊异,只是看完颜雍的眼神多了几分警告,“你真的能带她离开,还是,只是骗她羊入虎口的把戏?”
“我会送她回江南。这是皇上的意思。”完颜雍举目望着远方破碎的天空,沉重的声音却是那样坚定;“我可以对天发誓,会不惜一切,将惜蕊平安送回江南。”
“好,我信你。”韩康微微颔首,又对惜蕊说;“惜蕊,你跟他走吧,一路上,他会保护你。”
“走?”惜蕊看着他们,凄楚一笑,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带我回去见他。”
“这是皇上最后的命令,他希望你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完颜雍突然环住她的肩,看着她那双空濛的眼睛,激动地说。
“他最后的命令?”惜蕊全身猛烈一颤,含泪的双眼又覆上一层阴霾,“难道他……”
“当然。”他凝视着她的泪,几乎是大喊起来,她不能这么绝望,他要唤回她失散的意志,“现在回去对你有什么好处,皇上已经昏迷不醒了,现在所有人都会将矛头指向你,万一你有什么闪失,你让皇上怎么办?”
“我不走。”她一字一句的说;“既然这是他的命令,那我要等他清醒后亲口说出让我走。”
完颜雍的心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震撼之余,涌出的是强烈的疼痛,她对皇上不是没有情,这样深刻的恨意中,也挣扎着如此强烈的情感,而他呢?是应该为皇上感到庆幸,还是该为他们几乎无望的未来感到悲哀?皇上的伤势太重,十几支箭贯穿身体,每一箭都是要害,他真的能挺得过吗?难道他们之间,注定只能错过?
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受到一丝伤害,哪怕皇上真的……她也要将他的生命接过来,好好的活着。
“好,那就不走。”想到这里,他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不过在皇上醒过来之前我不会送你回去,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惜蕊交给你,好好照顾她。”韩康走上前,拍了拍完颜雍的肩膀。十几年的交情,他相信乌禄一定会保护好她。并且,除了乌禄,他也找不到能够信任的人。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这种痛发作的次数在最近越发的频繁,每天都要发作十几次,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看着惜蕊,眼中划开一道伤感的,释然的光。
“放心。”完颜雍郑重承诺。
“韩大哥……”惜蕊将目光投向韩康,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你……打算去哪?”还有他的伤,他真的活不到一个月了吗?
“与玉筝一同回西辽,我答应过他兄长,要一辈子照顾她。”韩康说着,牵起玉筝的手。
玉筝楞然,凝望着他俊毅的侧脸,双眼突然湿润,他温热的体温烙在她的手上,却让她感受到如同被火灼烧般的痛。
她碰触到了他的脉象——他的伤口又发作了,他的灵魂正在痛苦中挣扎着,而他的神色仍然那样平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不怪我了?”她微笑着问,竭力的配合他演着这场戏。
“是你写了信通知我及时赶来,我怎么会怪你?”韩康将目光转向她,也淡淡的笑了。
惜蕊忧虑的望着他,“你的伤——”
“我坠入悬崖后确实受了重伤,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吗,那些话都是当时玉筝为了骗你出宫编出来的。”韩康笑了,温柔的目光投向玉筝。
“可是……”
韩康笑着摆摆手,对完颜雍一抱拳;“你先带她走吧,万里河山,如果再见,希望你我不是敌人。”
他近乎于贪恋的看着她的脸,多希望时间可以停滞,这样,他就能永远看着她,就这样,地老天荒地看下去。
催促她离开,是因为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痛苦不堪的样子,他不知道这个谎言还能支撑多久。
在他的注视下,完颜雍将惜蕊扶上了自己的马后,也跃身上马,飞扬的马蹄踏着泥土绝尘而去,完颜雍高大的背影遮住了她的轮廓,她的泪。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泛黄的叶海中。
终于,他听到了一声来自体内的轰然巨响,将他坚毅的眸光震得粉碎。他痛苦的按住心口,颤抖的手握成拳状抵住唇角,开始不住的咳血,不住的咳血……
五脏六腑都像被撕裂一样,一阵阵剧痛,让他俊美的脸孔在挣扎中几近扭曲。
玉筝吃力的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轻轻地为他捶着背,泪水混着悲伤泛滥着,在他的身上溃不成军。
“没事……”他的声音苍白无力,脸上的痛苦的确减轻了许多,却越发的苍白,就像寒冬阴云笼罩下的皑皑白雪,惨淡的没有一丝生气。
而她的手臂却感到越来越吃力,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连同他虚弱的身体,重重的倒在地上。
“韩康……”她哽咽着,跪倒在地上。
他的双眼*成了两道凄美的弧线,神色已经不再痛苦,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
而他,还会再醒来吗?
“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她用力的摇晃着他,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唤,却再也唤不醒眼前的人。
他惨白的嘴角还留着一缕淡淡的血迹,地上也有一大摊他刚才咳出的鲜血,他的气息,他的灵魂,仿佛也随着这些鲜血不断的疏离着。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他的鼻端,感到仍有微弱的气息在流淌,才微微的舒了口气。
“你不死,我不会让你死。”她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呢喃。
她仰起脸,凝望着头顶的天空。它依旧泛着清澈的蓝,亦如她当初在悬崖下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
一抹坚毅的光芒在她氤氲的泪光中骤然绽裂。她蓦然发现,原来她也不过如此,为了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她终于决定了,不带一丝彷徨和犹豫。她,耶律玉筝,永远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