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亶被抬回皇宫后,一直昏迷不醒。十几支*的箭矢插进身体,周围的血已经慢慢干涸,凝结成一片暗红的血痂。
每一箭扎入的位置都是要害,哪怕挨上一箭性命都难保,何况……几个御医相互对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十几支箭同时射入体内,恐怕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活不到,而皇上可以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懒
太后和梁王完颜宗弼都已经赶到,“皇上的伤势究竟如何?”太后的双眼含泪,焦虑的问御医。
御医都跪了下来,太医院判战战兢兢的道;“回……回太后,皇上每一处箭伤都是危机到要害,而且,这些箭在体内太深,已经伤及到内脏,如果强行拔出来,一定会伤及到内脏,就算不会五脏尽裂,皇上也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太后已经是老泪纵横,完颜宗弼铁青着脸,其实,不需要御医说出任何结果,所有的人都已经从那深深插进完颜亶体内十几根*的箭矢中看到了最残酷的绝望。
这种绝望体会最深的是久经沙场的完颜宗弼,这种箭不是用来射杀猎物的,而是两军对阵时攻城用的,适用于远距离的射程,所以相比普通箭矢要*犀利,这种箭甚至可以用来射城门。寻常人只要中上一箭便必死无疑,而皇上,却中了十几箭。虫
难道皇上真的是难逃此劫?
死寂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了内侍的一声惊呼,再次击碎了人们心中的绝望;“皇上醒了。”
所有的人都围上前,在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完颜亶微弱的睁开了眼睛。
伤口的痛无以复加,灼烧着他的每一处神经,体内的血管仿佛都在疯狂的抽搐,指尖狠狠地攥入掌心,却仍然无法移动半分的疼痛。
但是,他仍凝结着全部的力量,对闻声上前的完颜宗弼吩咐道;"去……把传令官叫来!"沙哑低沉的声音,却不容撼动。他微微侧头望着门外,目光熠熠,透着摄人的魄力,让所有人的心强烈的震撼着。
片刻的时间,传令官匆匆进入,在他的床边跪下。
“传朕口谕……将惜蕊公主送回江南,不得……不得有误!”他凝结着全部的力量,对传令官发出了他帝王的,不可撼动的指令。
包括传令官在内的所有人都闻声惊愕,完颜宗弼更是青筋暴起,难以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
完颜亶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声音在剧烈的疼痛中也无法连贯,却依然透着不容违背的威严。没有人能够违抗。
耳边是传令官惶然的回应;”是。“他的双眼再次沉甸甸的合上,想打发身边的人离开,却已是有心无力。
汹涌的剧痛如烈火般疯狂的侵嗜着他的意识,灵魂也似乎在微弱的气息中不断的疏散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浑浊的脑海中,努力地勾勒着她的模样。
还好,生命的流逝不禁只是一瞬间,还能为他留下时间,再多想她一点。
她的泪与笑不断地在眼前交错着,直到最后,他看着她的脸孔离自己越来越远……
亦如从前的她,终究还是自己可望不可求的人,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放开她,如果生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还会牢牢的抓住她。然而……没有如果。这样也好,这一生,他给她带来的只有痛苦,而没有她的世界,他更是无力支撑,也许,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月兑。
惜蕊……惜蕊……
只要深爱过,我完颜亶永不后悔。回家吧,你以后不再属于我,没有我,你的世界本该是另一片天地。
……
枣红色的骏马穿梭在人流中,马蹄敲击在街道上发出的沉重的响动,也在嘈杂的人声中隐没。
“我先带你回我府,然后再入宫打听情况,你放心,他不会有事,所以在这段时间,你也好好好保护自己。”完颜雍看着身前的惜蕊,此刻她的脸如纸一样苍白,卷曲的睫毛微微下垂着,他看不到藏在睫毛下的是一双多么哀戚痛苦的眼睛,他也不敢看,不敢触碰那样令他心碎的目光。
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孩子,一切都不是她的错,现在,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痛。
又走了一程,行到一座高大的府邸前,完颜雍勒紧缰绳,纵身下马,又将惜蕊从马上抱了下来。
“到了!”
惜蕊茫然抬头,才恍然看到眼前朱红色的牌匾上印着三个烫金的字——葛王府。
“进去吧。”完颜雍下意识的想拉起她的手,而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的一刹那,却又如触电般的颤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拉着她的衣袖,带她走了进去。
走在青石板路面上,穿过迂回的长廊,耳边流水声潺潺,声声叩在心上,似乎,也在一点点的敲击着记忆中的某个沉睡的角落。惜蕊不禁举目四望,竟在这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里……和从前的肃王府很像。”还有当年的相府,它们似乎都有着相同的轮廓。
“这就是从前的肃王府,”完颜雍点头说;“这是三年前,在我刚被封为亲王的时候,皇上赐给我的。”
这里真的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她跟着完颜雍,一路走着,一点点的追逐着记忆的痕迹。等到了东苑,她蕴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王府的东苑,是只有王妃才能住的地方。而这里,更是她住了八年的地方。熟悉的荷花池在阳光下波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蔷薇的芳香。时隔六年,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而那些逝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你暂时现在这里住下,我现在就进宫。”暖阁中,完颜雍看着发呆的惜蕊,简单的交代着。
其实他还想告诉她一些事,花园的蔷薇是他今年春天栽种的,只因为他知道她是在肃王府长大,年幼也住在王府的东苑,而且,她从小就喜欢蔷薇。
完颜雍离开后,惜蕊一个人来到花园里,眼前大片的蔷薇绚烂如海,荡漾在风中,沉淀在似锦的阳光下,如雾霭流岚。仿佛它们也要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留下最绚烂的一瞥。
她在苑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细碎的脚步踏着金色的阳光,一点点的寻找着,那些经年记忆的痕迹。
荷花池边,她看见了两个娇小的女孩,她们笑着,闹着,暖风徐徐,将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带到很远。
她踉跄的追上去,那两个影子却都不见了,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阳光刺进她的眼里,清风拂过,那些熟悉的景致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幽幽的晃着。
走出东苑,立即有侍女迎上来,问她需要什么。她摆摆手,将对方打发走。她只想在府中走走,这是她住了近十年的地方,每一缕阳光,每一寸空气都带着记忆的伤感。每一块石头她都再熟悉不过,不用人领路,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任何一处角落。
她来到校场,眼前浮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旁边还有一匹白色的马驹,正微笑着看着她。
“叔叔!”她的双眼顿时明亮,蹦蹦跳跳地跑上前。完颜宗维跃身下马,牵着雪白的小马驹,对她笑着说;“它以后就是蕊儿的了,喜欢吗?”
“喜欢!”她拉着完颜叔叔的手,嘟起的小嘴瞬间展开了明媚的笑,母亲整天让她读书弹琴,好烦呀,她才不要做什么淑女!她喜欢和完颜叔叔在一起,叔叔会给她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还会带着她出去玩。她向往在阳光下策马飞驰的畅快的感觉。这不,昨天她刚对叔叔提起要学习骑马,今天叔叔就给她带来了这匹小马驹。
“可是,它为什么不是和叔叔平时骑的马一样高啊?”她撇撇嘴,“这么瘦小的马也能跑的快吗?”以前叔叔带她出去玩,都是其在高头大马上的。
“叔叔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骑这么高的马。等你长大了,它也就长大了。”完颜宗维笑着说。
“哦。”原来是这样。
马儿虽然小,却还算温顺,而且不怕生,她伸手模了模马儿雪白的毛,马儿也听话的眨眨眼睛,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非常喜欢这匹小马。
她拉起缰绳,学着完颜宗维上马的姿势,红色的小靴子刚要伸进马镫,又被完颜宗维拉住。
“你的功课做完了吗?”完颜宗维严肃地问。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她没有做完功课就跑出来玩,她就必须先回去把功课做完。
她干脆地回答;“已经做完了,娘昨天还夸我的书法有长进呢!”
“哦?”完颜宗维眯着眼睛,“你真的做完了?我听说,你最近的功课又多了。”
“啊……”叔叔已经看穿她了,他不像娘那么好骗呀!“是媛儿替我写的,叔叔不要告诉娘好不好……”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招了供,眼中却闪出一丝胶结。
反正,叔叔不像娘那么严厉,是不会责怪她的。
完颜宗维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一笑。“好吧,今天放你一马,记住,下不为例。上马!”
“噢!”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在完颜宗维的帮助下跃上马背。完颜宗维也上马,一只手为她牵着缰绳,两匹马并排走在校场上,速度由慢到快。完颜宗维还对她了许多骑马时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和驾驭马的技巧。
“刚才说的都记下了?”最后,他问她。
她想了想,点点头;“记下了!”叔叔比她的那些师傅聪明,平时师傅对她讲的那些‘之乎者也’就像催眠曲一样,可叔叔刚才叮嘱她的话,也是长篇大论,她却只听一遍便记住了。
完颜宗维放开缰绳,她的双足轻点,一声‘驾!’出口,马儿扬起前蹄,在洒满阳光的校场上欢快地跑了起来。刚开始,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可渐渐地,她的心却仿佛像长了翅膀一样,高高的飞了起来,这种感觉,真是畅快极了!
完颜宗维跟在她的后面,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两人两马,被暖和的阳光投影在地上,身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他高大的身影让她感到安心。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骑马,那年,她七岁。
……
又一阵风吹了过来,卷着落叶细碎的声音,她的泪被打散在脸上,空茫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而那些影子,也都随之破碎,散在空气中。她擦去眼角的泪光,看清楚了,在这个偌大的校场上,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在这个她学会了骑马和射箭的地方,此刻,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又在校场中站了许久,然后,返回到东苑,在花园里的荷塘边坐下,抱着膝,缩在瑟瑟秋风中,孤独的啜泣着。
“娘,你真的不爱完颜宗维吗?”这是她深藏在心中五年的问题。
完颜叔叔等了母亲整整八年,如果没有五年前的那场变故,他会不会继续等下去?而母亲,在他痴痴的守望中,却将自己的心给了另一个男人,她的父皇,那个将她当成礼物一样重新送到金国的薄情寡恩的男人。
她又抬起头,望着远方朦胧的群山,喃喃地说;“可是,他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