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她们离开肃王府的那个晚上,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却看到母亲在暗自垂泪,她问母亲为什么哭,母亲却微笑着说,是太高兴了,因为她们终于可以回到江南,与父皇团聚了。后来她长大了,年少潜藏在脑海中模糊的问题也渐渐变得清晰,她才明白,母亲那一夜的泪是为完颜宗维而流的,还有完颜宗维行刑的那天,母亲回来后,那双红肿的眼睛中来不及淡去的悲伤,都再告诉她,他们从前,或许真的是深深相爱过的。懒
完颜宗维等了母亲八年,这八年里,母亲每一次拒绝对他未尝不是最残忍的折磨,母亲折磨着他的同时,也在折磨着自己,如果没有她,母亲不会留在肃王府,因为他们是敌人,国恨家仇,不共戴天。
而现在,她竟然也和金人纠缠不清,而且那个人,还是金国的皇帝。
她将双手放到池中,低下头,将水浮在脸上,恍惚中,却又在指缝间看到了他俊美的轮廓,痛苦的表情,心碎的目光。
“完颜亶……”她在指缝中凝视着他,不断有泪水溢出来,融入冰冷的湖水中,在太阳下闪着绝望的光芒。
暮色四合,从宫中赶回的完颜雍匆匆来到东苑,在荷花池边,看到了荷花池边呆坐的她。她雪白的衣衫在风中无声的飘逸着,浸染着落日的余晖,像是白色的火焰在燃烧,狠狠地灼伤着他的双眼。虫
他走上前。骤然响起的脚步声让她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拭去的泪珠。“他怎么样了?”她看向他的双眼闪着急切的光,此刻,完颜雍是唯一一个可以带给她消息的人。
“他还没醒。”完颜雍叹了口气,双唇抿成一道刚毅的直线,将余下的声音死死压回他到心底……虽然那十几支插在他身体里的箭矢虽然已经拔出来了,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已经受到重创,每支箭射中的都是要害,只要中了一支就性命难保,何况,从他身上拔出的箭足足十七支。所有的御医都说,他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让沉淀在眼底的伤感随风淡去,又转过头,凝视着她空濛的泪眼,平静的说;“皇上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他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护送你回到江南。”
“他要我离开?”惜蕊怔怔地看着他。
残阳如血,刺入她的眼底,那双因为哭的太久而红肿不堪的眼睛火辣辣的痛着,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手臂支撑着地面,十指用力缩紧,苍白的指甲几乎要渗出血来。然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或许,唯有用这种疼痛来支撑她濒临崩溃的意识,她才不会倒下去。
“乌禄……他就这么恨我吗?”她含着泪,喃喃地说。像是在问身旁的完颜雍,更像是在问那个远在深宫中,灵魂奄奄一息的男子。
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吗?为什么他要在她最担心他,最想见他的时候让她走?
完颜雍悲哀的看着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如果皇上恨你,他当初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他的声音激动,仿佛要用声音唤醒她迷失的意识。
他怎么可能不懂的皇上的口谕中到底含着多少绝望?如果不是万念俱灰,他又怎么可能放开她——这个用生命来保护的人,他是真的绝望了,对他们的未来,以及对自己的生命。
“那么,他为什么让我离开?难道他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了吗?”
“他完全是为你着想,因为他担心以后不能在保护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所有人都认准了是你暗通西辽刺客,如果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你。你在金国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万一皇上真的——”他止住了,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方才懊悔的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然而,他每一个字都像是风中舞动的箭矢,又密又急,一字字射在她的心上。她痛苦的捂住胸口,“我知道了,我真的能明白,可是,他不能这么对我……不能……”泪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光线,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乌禄,带我进宫好不好,我真的很想见他,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哪怕只是一眼,就算见到他后立刻会死,我也要在最后看他一眼。”
“不行。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的安全是皇上最后的牵挂。”他斩钉截铁的拒绝,迎着她决绝的眸光,语气缓了下来;“你放心,皇上的伤不是没有希望,让你离开只是防范于万一。”紧紧地反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恳切;“你放心,皇上不会有事,等他的伤势好转,我就带你回宫,到时候,就没有人敢伤害你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爱惜自己,你一定不能让他失望。”
最后一句话他加重了力道,其实他还想对她说,即使皇上不在了,她也要带着皇上的那份希望,好好的活下去。
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眼中有熠熠光火在燃烧着,又化作一股股力量,试图穿过她的悲恸与泪水,流入她绝望的眼底。
风过,无痕。
她什么也看不见。
天色比起刚才已经略有黯淡,临近傍晚的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她墨色的长发茫然的飘舞着,每一根,仿佛都系着无限的伤痛,而她定定的看着他,目光却已经涣散,眼底再无波澜,而她的生气,似乎也在泪水中慢慢的疏离。
……
“惜蕊。”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她睁着眼睛,在一片空茫的阳光下茫然的四处寻找着。“完颜亶……完颜亶……”心痛的一片荒芜,她对着空气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你怎么可以不见我,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再让我任性一次好不好?求你,别放开我……”
她的世界不能没有他,真的不能没有他啊!从前,她不断地拒绝他伤害他,可是,他们毕竟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其实,她根本就没想过,没有他的世界里,她该如何支撑。
“惜蕊……”轻声的叹息着。远处,他伫立朦胧的光晕中,白衣翩翩如雪,幽深的眸子中的光芒,如五月的阳光般闲适,依然那么深,那么深的凝望着她。
“我爱你……”
刹那间,她的泪眼滂沱。她再也不要隐忍下去,她要将一升的眼泪都流给他。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在氤氲的光芒中,美得几乎与飘渺;“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意志,要像我们的爱一样坚强。”
他向她展开怀抱,她踉跄的向奔了过去,摔倒了,再爬起来,泪光中,他依然站在原地,温柔而忧伤的看着她。
她是他唯一的挚爱,可是,他们之间却隔的那么远,那仿佛真的是生死的距离,他抓不到她,她抓不到他。
血,大片大片的在他的胸前不断的绽开,无声的滑落着,奔流着,速度之汹涌,眨眼间,那鲜红的痕迹已经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条河流,流到她的脚下。她抬起手,掌心满是他的血迹,那似乎还有他的体温,她呆呆的看着,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
再抬头,泪光中,她看见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正在慢慢的向后倾下去……
“不要……”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身体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手臂下意识的搂住他的腰。
“完颜亶,不要离开我。”她浑身颤抖着,闭着眼睛,两行泪无无声的从脸上滑落,淌在他的身上。
四周一片安静,窗外的月光溢了进来,温柔又忧伤的抚着她的泪。
完颜雍的身子一僵,在他抱住她的一刻,他的呼吸几乎止住。怀中的人滚烫的如一个火炭,他感受到自己的心仿佛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然而,每一处流血的伤口都在清晰的提醒着他,就算他的心真的变得血肉模糊,也无法与怀中的人融为一体。以为,那双颤抖的手臂紧紧抱住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我是乌禄……”他的声音平静而沙哑,压抑着强烈的痛苦。他将她的手一寸寸的挪开,点上了床头圆几上的蜡烛。
烛光跳动在眼前的脸孔上,原来,刚才不过是一场梦。眼前的人,真的不是他。可是,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否也再和她做着同样的梦,是否也像她想他一样,在疯狂的想念她?
眼泪一颗颗的流了下来,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然而,在汹涌的泪,却冲刷不去沉淀在眼底的肆意增长的痛。
“是不是做噩梦了?”耳边,传来他关切的声音。
她茫然的点点头,“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睫毛笼罩的阴影在烛光下微微的颤抖着,像两把小小的锋利的刀子,慢慢的,刮过他千疮百孔的心。
“没有,我也睡不着,无意中经过你这里。”他无所谓的笑笑。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他是担心她一时想不开,会做出傻事来,所以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卧室的外阁,听见了她的哭喊,便立即冲了进来。
“乌禄。”惜蕊忽然抬起头,与他深情悲伤的目光对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受到伤害,看到你痛苦,我的心真的很难受,你走的每一步路,好像都是别人为你安排的,而从始至终,你一直都是被动的,其实你根本不需要这样,你根本就不喜欢,也不适合这种生活,还有终日勾心斗角,争斗竞逐的后宫。”他拥着她单薄的肩,意识中涌出一股冲动,所有的分寸都在刹那间破碎着,他不想再隐瞒什么,此刻,他只想说出自己心中的声音;“惜蕊,我知道现在不该对你说这些,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个在我的心中已经深埋了很久的信念,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会头也不回的带你走。”
惜蕊看着他,许久,她才哽咽着说;”你知道吗?这些话,一直以来都是我渴望听到的,我一直希望,能对我说出这些话的人是他。刚才,我做了一个梦,他在我的眼前倒了下去,他全身都是血……这都是为了我,过去,我恨不得他死,但是……也许人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才知道自己最害怕失去的是什么……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想他,哪怕只是再看他一眼……“她将脸深埋在手臂中,余下的话语也在一声声啜泣中破碎着。
完颜雍亦感觉自己的心在她的声音中破碎,这个答案……他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他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是,那种汹涌的痛已经无力在支撑下去,只想找一个放逐的出口。
“我明白,你相信我,我能理解……”他扶着她哭的颤抖的双肩,在她凌乱的发丝间喃喃低语。
他真的明白了。她和皇上……他们谁也无法承受彼此的分离,她用仇恨将他烧成灰烬的同时,何尝不也是在引火**。他化成烟,她也会化成烟,他的灵魂碎成无数灰屑,她的灵魂亦不会保存完整,他和她本身就是一体的。生与死的港口,她是他的岸,他是她的岸。这是任何人都踏不进去的。
“明天,我就带你回去。”苦笑一下,他在她耳畔坚定的保证。
他抬起头,晃动的烛火映入眸心,火光中氤氲的黑暗,那比漆黑的夜色更令他彷徨。明天,他就要带她进宫,将一切都交给命运,但愿,苍天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