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魂 第三章 雏燕筑巢 (1)

作者 : 田梗

雏燕筑巢

正月初十了,南风气儿,天头见暖和,年气儿还有余头,庄稼院的习惯是怎么忙也得过完十五,再下地也不迟。一家家的,大门张贴的大红对子,还是那么亮堂,那么喜庆,小伙子姑娘的,你来我往的,就是个热乎。小伙子凑到一块儿摆上扑克就调主,三不动就扔出一句搪逗的话,不冷不热地冲冲哪位的肺管子,寻寻开心;大姑娘拿着钩针线团儿,聚在一起,研究花边,城里的新闻乡间的传说,时不时地相互揭揭老底,出出主意;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守着自己的宅院,看看这模模那总是埋怨年轻人不给省心;小孩子好不容易盼来了一身的新衣服,多多少少也能放上几个鞭炮,蹦蹦跳啊玩得最欢快啦。

田家窝棚,后数二趟陔门前道南,一溜的园田地上,矗立起一排五座泥草房子,宽窄一样,高矮一样,檐头一齐,窗户门都是一个式样,比起老房子强在了敞亮,窗户上下扇啊,都是玻璃的喽。

还是中间,田中禾住进了新居,新房的后门正对着老家的前门,只不过隔着条大道罢了。这新房子,是去年上冻前盖完的,总共花了七百元钱,自己家的园田,申请房号没费啥周折,不象有的人家得串园田。买砖买瓦,还是不敢想,有棱有角的能盖起好房的搬到上堡子去了,蛤蟆塘也有好处,旱天庄稼有收成啊,人得知足啊,做事情过日子,得模模自己个的腰兜来,不会有闪失,自己的梦自己圆么。咳,就是土泥篓,也多亏了街坊邻居,那垛墙啊,一个个的汗水赶上雨水泼了,可是留人家吃饭就是苞米面饼子,豆腐土豆丝,真不好意思呀,欠下的人情可不是用钱就能还上的呦。

新房宅的中间,田妈妈,拾掇完中午饭的碗筷,擦净了木头锅盖,水泥锅台,四下又连抹带擦,把东屋的灶锅填了多半水,从北门里掐过来叶子,蹲在灶炕门脸,一点一点填火。

盖起房子,就是有了窝儿,才能安,立下脚,三个孩子象燕子似的都要出飞了,咳,眼瞅着要分离了,何况中禾成家都二年了。

盖房子前前后后,变化大着呢,田妈妈的头发白了好几绺,身子骨长出来的劲头儿却添了好几分,高兴时就愿意在脑里过几场电影——谁曾想,瑞华那孩子真有点小脾气,自打和中禾叽叽几句,俩人就渐渐生分了,中禾这小冤家也不服软,任凭柳条和于春拍桌子吓耗子,也不如以前那么有情有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必是瑞华子宣传完节目到公社砖厂去,回家的机会少了吧,想必是她妈妈*着看了两个城里的工人,先处处了解吧,强扭的瓜不甜啊,谁叫咱家日子太紧巴呀,咳——形势变化也挺快捷的,城里的大喇叭也不那么凶了,工厂的大烟囱也冒烟了,火车也差不多能正点了,听她们用兜子换手套的妇女说呀,她们没怎么被人家象撵贼似的驱赶了,什么都开始整顿了!

老村长站起来了,还是掌着五柳河子的舵,大家都放着心啦,四队长当主任牢靠啦,许家申那孩子四方大脸的就是管事的模样,调到公社磷肥厂当了厂长呢,人见人爱的小柳条啊,能文能武,叫部队挑走了。

中禾闷吃了二年,四队的社员选他当队长,起初不应声,叫老村长和老队长一顿拍贬,才接过担子。还别说,小伙子开始不喀嚓,可心眼儿细,生产队一年四季的套路也算料理开了,年景好,再加上大家伙出主意卖力气,办起了粉坊、香油坊,年根底家家户户终于能拿到成点搭的钱票了。

前年,六九年,农历十月十四的日子,中禾结的婚,媳妇呀?好着哩,谁?于春呀。

中禾当了生产队长,于春当了妇女队长,两个人齐帮对手。于春泼辣,手不让活计,嘴不让人说,真就能替田中禾当半拉家呢。俩个人,田间地头队里家里,凡事都得合计着办。

入夏,棉花起灾,于春请示队长打什么农药,田中禾毅然否定了妇女队长说打打“乐果”的建议,命令打“1059”,于春没再坚持,领着姑娘们去地里,安排四个人打“1059”,八个人打“乐果”,第二天,洒上“1059”的棉花叶子打蔫了,喷“乐果”的棉花叶子上的蚜虫死掉了。田中禾傻了,埋怨于春搞把戏,还得听于春的数落:一是队长的命令一意孤行;二是高中比初中多学三册化学;三是进口的“1059”当然比国产的强。实际呢,棉花刚见灾,给农药不该太猛,他于春经验过。

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了,说话的机会多了,心思凑到一起也多了,自然也就投缘了。人生在世,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是做长辈最为*心的事情,那是责任,那是义务,田妈妈赶上丈夫走得意外,为儿女的事情真是格外缠绕着啊,看着田中禾一天忙活着脸上有了笑容,看着于春到家里来不喜外,一对一双的挺近乎,就托人到于春家说媒,于春的父母没挑剔,就冲着好人性愿意连亲家,就这样地水到渠成了,象是老人包办的,实际上,姑娘小伙子巴不得老人做主呢,庄稼院的婚姻大事,可没有那么多恋恋爱爱的浪漫着,要的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的基础,可没有那么多不食烟火的高雅着,当然在生产队里干活,都懂得大河有水小河不干的道理,生产队的效益决定着家家户户的命运,年轻人把自己的情感都寄托在集体上了,心思和汗水都凝结在乡间的黑土地上了,你能说他们是“老土”吗?

媒人两边跑,说完老人说年轻的,不管怎么说,天天在一起劳动的人,正式坐在一条炕檐上谈对象,也僵持了好一会儿呢,等到媒人和田妈妈知趣地到田家东屋去,两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

“田中禾,你是没招没捞的,才想拣到我,是不?高云飘了,许瑞华翻了,柳条子飞了,来将就我了,是不是?”

“说哪去了,这几年,你折腾我够呛了。”

“啥?折腾你?你个漂亮的白马王子可别找个母夜叉呀!”

“我愿意!”

“真心?”

“我发誓——”

“行啦!”于春伸手打下他举起的右手,“人心啊,得慢慢品,谁能保证你将来怎么样?就冲你现在吧。”

两个人唠了几句体贴的话后,自然就说起生产队的经营的事情,要在五柳河子的六个小队拿第一,给全村的乡亲看看。

傍下晚,留媒人大婶吃了顿饭,饭桌上当着于春的面,媒人就给定下了大概的日子,要田妈妈无论如何也得好点面子,买两条“红玫瑰”烟,说是三角六一盒,还得拿上九十九元钱,别的自己掂对,就这么简单,真就是两好搁一好了。

水已经烧开了好几遍了,两个暖壶装满了,舀出一大洗衣盆水,田妈妈倚着门框,往大门外瞅啊,心里难免有些着急:媳妇头晌就回娘家去了,说是回来吃晌午饭,到现在也没回来,不差别的,怀里的孩子,就这么两天的日子,也不知道加小心!当老人的,*不了的心啊,贱那,就这么守着盼着的,啥也干不成,别说耽误挣工分了。自己劝自己吧,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瞅着儿女有点出息么,大学没念上,来村里也应当让人家说个好哇,娶下这么好的媳妇,依足啊。

媳妇真好,全五柳河子都夸。门儿串完了,于春家说田中禾总要上公社开会,就给女婿买了台“东方红”自行车,又说田中禾爱听新闻,就给女婿买了“大上海”收音机,缝纫机和手表买完了,算是给于春的。结婚那天,可热闹了,田家窝棚老少满员,五柳河的上堡子一家家都派出了权威的代表,虽然是三元、两元的礼节,那可是承重的心愿,到场就是情意啊。好在是上下堡子,还是一个生产队住着,八台自行车接亲,又是八台自行车送亲,再加上随行人员,伴郎伴娘的,三十人的队伍,还特意绕了一趟大陔,大清早,田家的大门口就鸣起了迎亲的鞭炮。新婚新办,老村长在老田家坐镇,不用轿子,不摆红毡,省去了过桌,跳火盆,堵门口的讲究,招待娘家客,抽烟喝茶嗑嗑瓜子,聊聊家常啊。田妈妈抿不住嘴乐得忙前忙后的接待啊,中杰中玉找东拿西,灶房搭在外边,界比的秫秸栅子拔了三米宽,邻居把屋子让出来也放席面,一口百几十斤的小肥猪撂倒了,犒劳乡里乡亲的,没大喜事,哪能请来这么多乡亲啊,你有空闲乡亲们难有啊。满院子的人,满院子的笑,满院子的喜气,一伙人端详着大门的对联,啧啧赞叹:“雏燕衔泥垒春华,禾穗沾露酿秋实;柳河鸳鸯。”

赤脚医生季达刚以司仪的身份宣布了典礼开始;老村长郑重地代表组织朗读了结婚证,就坐在圆桌边;圆桌上两只放满鲜花的花蓝簇拥着伟人像,伟人像关怀地祝愿地看望着乡村的老百姓,接受着一对新人儿的非常虔诚地拜天拜地的深深的三鞠躬,之后,新婚小夫妇向长辈,向来宾致了好多的敬礼,直到两家的首席代表讲完了祝福和期待的话,司仪才兴致未休地勉强结束。

喜事主管是现任的大队长,习惯地叫主任,前任四队的老队长,当仁不让,开始发布第一道命令,请娘家客到上东屋落座,灶房和几路忙工听好了,十点准时开头拨席!掌勺的勺子敲起来了,忙工的方盘端起来了,烫酒的酒壶拎起来了,满院子人,满院子笑,满院子喜气!这是小雪封地的时候,十月十四,天刚撒冷,笑声、话声、吆喝声,都带着热气儿。

上菜了:肉肠、面肠、鸡蛋肠,麻花、炸瓣儿、花生米,元葱、豆腐、黄花菜,蒜苔、木耳、炒豆芽,红闷肘子、浇汁鱼,凤爪、龙须、酥白蜜——外加酸菜血肠白肉汤。媒人领着新郎新娘,挨桌子敬烟敬酒施礼,这对儿新人啊,于春是红缎子棉袄棉裤,没施脂粉的脸蛋儿白里透红,简直是一团火似的新鲜,田中禾是淡蓝的烫绒服,高鼻大梁的黝黑面庞,好象是一朵云似的雅素,庄稼院的乡亲啊,越端详新娘越觉得俊秀,越品评新郎越体味英武,仿佛他们俩就是自己家里的亲人,平时怎么就不想着好好看看呢?田妈妈和中杰中玉,忙不迭地盛饭添汤,老队长背着手,两个院子巡视,骂骂咧咧,笑声朗朗。

三拨席下来,送走乡亲,冬日四点,太阳也走了,留下些朦胧给喜庆,年轻人吧,一伙特别是要好的年轻朋友,非要于春讲出把田中禾捉到手的秘密不可,不然就不让他们俩进洞房呢。

“妈,看你,我来吧。”于春进屋来,忙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在靠墙角的小桌子上,哈腰摁住水盆里的搓衣板。

“哎呀,可饶饶你那金贵的身子吧,”田妈妈推开媳妇的手,把衣服拎出来,拧着说,“左等右等啊,你不说头吃晌午饭回来吗,真把妈急坏了。”

“看你,我也不是小孩儿,碗大勺子有品儿,”于春歪着头瞅着婆婆,撒娇地咯咯笑道,“我那个妈呀,也是唠叨没完,又拿了点儿小米子。”

“亲家母啊,总是怕我把她女儿给虐待了。”

“哎呀,你们姐俩的长长短短,可别拿我做垫背的,再说您总惦记要当女乃女乃,才着急的么,是不是?妈!”

“又气我。”婆婆的脸故意沉下来了。

“妈,你喜欢中杰还是中玉?”

“妈呀,第一喜欢于春呀。”婆婆乐颠颠地让媳妇进屋上炕歇着,端起大盆,上院子边上去倒水。

日头偏西了,东屋里还是暖乎乎的,红砖砌成的四四方方的的炉子,盘在炕沿帮儿中间,火苗还旺着呢,炉盖子上还压了一层薄薄的烧透了的煤灰,炉子勾缝的黄土泥还没干透呢。一进屋,大山墙正中悬挂着伟人像,是伟大领袖和他的副统帅在一起,亲密无间的大照片;红砖铺地,“人”字纹刷齐;对箱子红漆崭亮,箱座正面镶嵌的玻璃画儿有山有水;写字桌上摆着书本笔筒和收音机,斜立着一张结婚照,旁边放置的“无敌”缝纫机;炕上铺着红毡,炕梢立的炕柜,柜面的玻璃上有花有鸟;白灰泥刷墙,蓝花纸彩棚;看得出,小日子不穷不富的满有奔头呢。于春进屋,从手巾绳上拽条抹布,习惯地擦擦箱子,瞅瞅箱盖角上的两个药瓶子,手停住了,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把婆婆笑得愣怔在门槛里。婆婆低头瞅瞅自己的前襟,看看脚上的鞋,也没什么嘎巴,很是纳闷。

“春儿,看你高兴的,啥事儿?”

“妈,你看见箱盖儿上的药瓶子没?”

“早就在那了,老太太也不会吃它。”

“妈——就为这益母草膏,我差一点被你儿子休了呢。”

“瞎扯,没话作话。”婆婆不以为然的应和着。

“就怨你,”于春矛头一转,看看婆婆吃惊的样子,先让婆婆坐上炕檐,把话头拉回来,“听媳妇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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