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魂 第四章 苇荡渠流 (1)

作者 : 田梗

苇荡渠流

日头悬在天空,闪射着毒辣辣的光芒,一丝风也没有,周围的芦苇荡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一条灌渠的下水线旁边,二十个小伙子拉开了差不多的距离,在挖土扬锹,为小堤坝披帮长顶。堤坝底脚四米外开口,宽三米深一米五,又形成了苇塘的排水沟,土方工程要求是严格的。

作业队是五柳河村四队的二十名青年,队长是他们的生产队长田中禾,来到这月牙河苇场已经二十天了。今年春旱,一直到五月节也没下一场透雨,土豆绝产,粉坊停办,去年秋涝芝麻歉收,香油坊收益也是艰难,趁着挂锄,放两辆大车拉脚,领着壮小伙子包土方,让副队长来家看堆儿,就这样个来由。

田中禾经过几天的实际比量,纠正了原来的规定,原来队委会的要求是干活在一块儿,挣钱归队里,每天补助五角钱。田中禾和来的社员商量了几次,决定每人每天向队里上交十分工分分值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剩余归自己,而且吃饭是在一口大锅里蒸自己的,窝头、地瓜、大米还是秫米随自己,一改大锅泥糊饭。生产队的大包变成了个人的小包,嗬!就没看见过这劲头,简直是红了眼睛疯了喉咙,一天竟然能挣上好几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几乎就等于生产队一年的净收入!生产队已经收了管理费,总比在一起泡蘑菇好哇。回去也不怕有人叨嘎子,队长也图捞外快了,这外快是用力气斤两换的呀,只要你愿意豁出力气谁都可以干么。

田中禾在沿线中部的低洼地段,和弟弟中杰一起摊了二十米,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干了五个钟头了,肚子咕嘟咕嘟叫了,嗓子渴得冒出烟,怎么使劲儿也涌不上来吐沫,手上的力气远不如早晨了。一早,来到工地,亮开了作业的场子,一桶锹下去就二尺来长,切得苇根子“咔咔”作响,渗水的泥土象一条长饼子,“唰唰”地被甩到了坝坡子上边。铁锹是弧形的桶子片,底边的锹刃飞薄锋利,上边的两个锹角特意地钻了两个孔眼,用八号的铁线穿绑在锹把的下端,构成了三角,延长了锹身。田中禾把上衣月兑了下来,卷成一个团儿,朝着身后的芦苇上一扔,回身又把裤脚往上挽了一节,哈下腰,用双手在脚下的沟角捧了一捧水,往脸上抹了一把,看看被苇茬子扎破的左手,在背心上蹭了一下,拿起桶锹,又开始挖土了。中杰距离哥哥有五米多远,是在掏下层,他比哥哥高半头,又比哥哥壮几分,自然是甩出的泥垡要高要远。下水线的堤坝,高度是三米,坝顶的要长宽600,地脚要放宽800,坝坡的凸凹不平必须顺齐,一次上土得准称,二次修坡就会节省很多的工夫。地表这层,芦苇是刚刚放倒的,不是镰刀割的,就是铁锹戳的,芦苇茬子象刀一样扎手,握着锹把的下手自然地要被芦苇根子扎破流血的,戴手套时间长了攥不住锹把,,好在挖完的土方的沟里渗出的水全是咸的,手怎么破也不会感染,没有一个民工的手化脓感染的。哥俩,吃饭是一个小盆,干活是一段沟壑,挣钱是不用分清。当哥哥的,在家是队长,在这也是队长,作业的质量自然是标准的。哥俩,配合默契,土方取完的流水沟,沟壁整齐,土层分明,净底清角,每次都会得到甲方的施工员认可。田中杰干活,从来不攀哥哥,还总是催促哥哥到坝段的沿线走走,一个是与施工单位的人好熟悉,再一个是检验民工作业的质量。宁可弟弟多挖一点,也不能让大家干活返工么。

中午,民工们坐在小坝的顶上,打开早晨带来的包裹,吃着凉饭,嚼着咸菜,互相谦让着,把自己的好一点的饭菜给哥们儿拨,一边吃着,一边喝着带来的凉水。吃完了,就仰壳躺在坝上,望着天空喊着骂着,或者南腔北调地唱上两句,说不上哪一位,胡诌八咧地来两句荤话,挑逗起一片戏谑的笑声。

下午重复着上午的劳动,明天重复着今天的生活。

夜里,在土平房里,在五间房子中的通连的南北大炕上,呼噜着极度疲倦极度困乏的民工们,梦乡中呼唤着梦想。

南北对面的大炕,几个门灶里,夹杂着芦苇的蒿草烧成了火炭,坐在中间门灶旁边的郑老四,对着身边抽烟的田中禾,汇报着今天的走动。郑老四,这位和崔“眼镜”一起被精简下放的工人,同是这海滨城市的纺织厂的,自己说是好给领导直罗锅,而不是象崔“眼镜”写错了稿子,才回乡的。郑老四跟着民工来的,做力气活是跟不上趟的,考虑他对于海滨城市的环境熟悉,田中禾就分配他管蒸饭和看守老营。郑老四,有个好处,不但是嘴头能言善变,而且腿脚也特别的勤快,为人随和。郑老四汇报的主要内容,引起了队长的注意。郑老四今天上了河沿码头,买回来了一些干粮咸菜,还找到了装卸的零活。田中禾对他的灵活给予了肯定,嘱咐他要多给大伙买些青菜,再买点肥肉靠点荤油,重体力的活计,没有点营养补充是不行的。不说还好,田中禾正视了简陋和艰苦,把郑老四的话笸箩算抖搂开了。郑老四坐上了炕沿,与队长并肩挨膀的,手势比画开来:咳,队长啊,你想的是真周到呀,告诉你吧,这平房就是小日本鬼子盖的,,满州国那时候,这苇塘里全是劳工!凉炕凉席凉苇子,再他妈的凉窝头,不死也成了痨病鬼儿!这哪是他妈人呆的地方?百里苇荡没人烟,光腚子横撂杆子没人搭讪,看不见女人的地方!这里,原来是胡子出没的地方,好人,谁上这来找罪招!要不是田中禾用脚踢了他的腿,那是不能端走话笸箩的了。

荒凉,近乎野蛮的荒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却生产出一流的纸浆;悲怆,近乎欲绝的悲怆,人烟罕至的沼泽地,却开垦出稻花的芬芳!日本人在这里是惨无人道的掠夺,中国人在这里是克服困难的建设。人活着,要搏斗,要想办法,要乐于去做,不能充满哀怨,不能发泄私愤,逆来顺受,窝囊着自己窝囊着别人。田中禾用自己的观点去说服郑老四,绝不是显示有一点点文化,而是希望咱农民不比别人差了什么坐在自己铺位头置的田中禾,伸手从衣服兜里掏出“握手”烟,拿出一支递给郑老四,笑道:“你老兄说话不讲区别,当劳工是在枪刀*迫下,当民工是自愿的,一个是奴隶,一个是主人,做主人是往自己腰包揣钱,就象抽烟,你根据自己的能力抽牌子,好的有‘玫瑰’和‘蓝翎’,差的有‘万里’和‘握手’,再不及,还有大老卷么,我想家里有老婆孩子的,就得仔细点,一毛六分钱的‘握手’也得是汗水换来的呦。”

“对,对,妈了个巴子,这人啊,一有了家,就得有责任,你当队长的,还得心思四队七十多户的日子呢。”

“老四哥啊,发现你学会捧哏了,三天没让你上坝,肉皮痒痒了吧。”

“谢谢栽培,谢谢栽培,再给支‘握手’呗。”

“说你胖,还喘上了,得寸进尺!”田中禾把兜里还有两支烟的瘪烟盒扔到他怀里,转身向炕里,拽上被子,躺下睡觉。

半夜,天空蜿蜒着一道道火蛇,照亮了夜幕,照亮了芦苇荡里的平房,紧接着,一串串的雷鸣,爆炸在天上,震撼着大地,狂风席卷着大雨,扫荡着海滨的苇场,冲刷着平房的透风的门窗,摇动着民工们酣睡的长长的通炕。

民工们忽忽拉拉地坐起来,把被褥往炕沿边上挪动着,大声地吼骂着老天爷,不会找时候,不可怜穷人,昏庸透顶,该下雨时候不下,不该下雨时候来下,纯粹是年纪大了,犯糊涂!骂完了,很快说到五柳河子怎么怎么好,柳河是小龙王的龙翅,宝鼎山是小龙王的龙鳍,风水绝好。再是靠着哈大公路,长大铁路,又有横贯东西的安锦国道,就象那人的血脉一样,四通八达。这块宝地,小鼻子大鼻子都惦记着是块肥肉,可就是不让吃,张作霖那么横蹦乱叫的,就是不答应小鬼子合作呢,土豹子也知道家里外头。老龙湾是藏龙卧虎的地方,通衢四方,地势绝优,水灾不涝,旱灾不干。老秀才考证,老汗王绕扯多少回,要建都在五柳河子呢,还有五柳河子前边的公社所在地的唐马台,那是唐王李世民上马阅兵的地方,其实盖苏文被白袍小将薛礼打败的地方,就是老龙湾,因为盖苏文是条草龙,而李世民是天龙,不败才怪呢。

半夜三更,外边下雨刮风,屋里热闹光景。四间房子的连炕,人在炕上东倒西歪,灯在绳上发光昏黄。

说今论古,有树加枝;叙东道西,有梗填叶。口头的传播,奇闻逸事,可以加上很多的想象,这就构成了地方的民间野史,足可以使五柳人引为自豪!

“好,五柳河子好,你们跑这月牙子河来挖土方?哼!”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龄小一点的小伙子,仰在行李卷儿上,叉开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小分头,不屑地说。

屋子里好好地肃静,全哑巴了,没有戏文了,撇家失业地干啥来的?没有人认输,也没有人反击,叫一个黄嘴牙还没有退净的小嘎子击中了要害。

“也别逞能,你张小光,是炼铁厂厂长的少爷,怎么下到五柳河子当知识青年?”田中杰“扑棱”地坐了起来,扬着脸,对着说话的好朋友反唇相讥。

“偷换话题,我们是大有作为,你们是资本主义尾巴!”中杰旁边的知识青年刘卫东大声说。

“你可有为了,接受再教育吧,看看,这就是贫雇农的脚,你说是什么尾巴?”田中杰在炕上站了起来,歪着身子。

“还好意思呢,叫芦苇茬子扎破了,也是贫下中农的光荣?”刘卫东棱角分明的黑脸膛上,显示出少有的倔强,“告诉你,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

“是么,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很值得研究么,”张小光坐了起来,大幅度地挥着手势,,面对着醒来的十几个人,慢条斯理地吟道,“埋头推车不望路,温泉道卡被堵住,两车黄金全截获,百里往返工分无。”

“对,太对了,资本主义尾巴盘根错节,哼,要钱不要命!”刘卫东乐得直拍大腿,四下撒目,“田中杰,自己下水就得了呗,还抓个垫背的,哈哈——”

“我愿意!”没等笑声笼嘴,对面的炕上就蹦下来一个小伙子,一拳头杵在刘卫东的后背上。

“得,得,连笑话都当真,小气!”刘卫东回头看看是田中森,他是一脸的恼怒,便发怔地躺在炕上,气愤的呼呼喘气。

有两个热心的伙伴,把田中森推回到炕被边去,也把田中杰劝解着坐下了。郑老四息事宁人地开始了宣传,那就是要讲究缘分,不能不珍惜友情,因为一句两句笑话,说明缺乏气量,云云。

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了,外边的风雨声音渐渐地喧闹了。民工们,有的睡觉香甜,象田中禾,抬走都不知道。有的,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了,象田中杰,张小光的歪诗多么凶狠啊。

这话说来不长,但是在老田家的中杰和中森两个本族的兄弟的心里,可结上了一个难以揭开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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