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禾看看已经没有辩解的余地,安慰郑老四好好写检查,等着给他买点吃的,悻悻地离开屋子,又告诉车老板把牲口喂喂,准备买几个馅包子,得让两个摊官司的人吃饱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那。
来到农林局对门的饭店,饭店才扎炉眼,坐在凳子上等吧,正月十一呀,能开板就很是有运气了,田中禾静下心来,分析事情可能的结果。不行,得找找人!找谁?五柳河子在县里倒是有几个干部,可他们家都没去过呀,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熟悉一点的头影,越急越乱,情不自禁地走出饭店,信马由缰地竟然走到政府家属大院门口。
大院门口,真就碰见了熟悉的老曾头,老曾头是县政府办公室的,田中禾赶忙上去,热情地问早上好,老人迟疑的工夫,听小伙子自我介绍是高云的同学,啊啊了两声,说高云的哥哥调到滨州市当副市长去了,高云在县政府办公室当机要员是从基层借调的,已经有二年了,还在她哥哥家住呢。田中禾见到了老曾这个贵人,正要说说请老曾头帮帮忙,老曾笑着抬脚走了,顾不得太多,人忙无智啊,从县政府大院旁边的窄道绕过去,就进了县政府家属的小院,几趟瓦房和老百姓的住宅没什么两样,只是把几幢房的大山墙的的空地砌墙连接起来而已。从第一趟房边上的角门进去,来到第三个小院的门口,田中禾小心地敲了两下,没有什么动静,心里猛然一凉,又敲了几下,里面付出了熟悉的响亮的女声,告诉着等一下。
“哎呀,你——”院门轻轻地打开,年轻的姑娘,她惊异地站在面前。
“我,有点急事儿,求你想想法子。”
“看你,有啥事也得到屋里呀,嫂子领孩子串门去了,就到我的小天下吧,你也不是没来过。”
三间正房的西面,二小间偏厦,得哈着腰进门,外间是小炉灶,里间是一铺小炕,地上放张桌子和两架书柜,虽然拥挤却整洁得很。
田中禾顾不得叙旧,只把队里买檩子被扣押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要求高云无论如何给想想办法。
高云看看坐在小炕边上的田中禾,夹帽子褶褶巴巴的,围脖湿湿漉漉的,一身的蓝衣裳也是该洗洗了,脚上的黄胶鞋发白了,黑黝黝的脸上,浓眉大眼的还挺精神,下巴颏上却胡子邋遢的。
高云倒了杯白开水,放在桌子上,一手理了理自己的短发,一手拽拽身上红毛衣的衣边,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歪着头,不吭声。
“哎呀,我的姑女乃女乃,你怎么还是慢慢腾腾的?”
“呵,田中禾,你这个傲慢的家伙,什么时候学会嘴甜了?你以为这事好办啊?这叫违法,懂不懂?咱是啥?高云充其量是个临时工,是个打字员!”高云白白净净的脸上泛起一点红晕,眉宇中间皱起两道细纹,“小门寨是我当知青的地方,木材是许进不许出,还告诉你,县里的严禁乱砍滥伐的补充规定就是我打的字,不怪老警察和你们发态度!”
“那,我那一车木头就打水漂了?”田中禾放下端起的水杯,水还没有喝进嘴里。
“哎呦,你就喝水吧,咱想求咱办公室的曾叔叔,就是念书时我领你看哥哥,好逗咱俩的大老曾——”
“我刚才还看见他了,还没来得及说。”田中禾有些后悔。
“好了,你先回去答对,我找人说情呗。”高云从衣架上摘下夹克衫,穿上了皮鞋,听着田中禾连连地说给添麻烦,还真有些不耐烦地推着他快走,两个人在小道上各奔东西。
田中禾返回小饭店,买了十个馅包子,又买了一盒“握手”和一盒“蓝翎”烟,包子给车老板,让他自己再找点热水喝,才折回林业派出所的办公室。屋里,很是肃静,郑老四咬着钢笔杆儿发愣,直到田中禾推他,才抓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半拉儿,悄悄地把手朝外一指,说老警察和那个联防“坏蛋”上前边农林局楼里了。田中禾把“蓝翎”烟放在办公桌的抽屈里,然后就坐在条凳子上抽“握手”,一边抽一边心里合计,来时在道上郑老四一再地保证,指定不是卖主从林子里偷砍的,那扒完皮的檩木是旧茬,再说人家盖房子也能剩几根木头,是很正常的么。那么,假如卖主拿不出准伐证,咱们上当受骗怎么说得清楚?咳,怎么就吃上这等挂捞呢?就这么傻呵呵地等着哪行啊!林业派出所是公安局和农林局双管的单位,找谁能体谅一点生产队呢?恐怕还是农林局吧。
田中禾告诉郑老四,千万不能横,就是认错,责任是队长田中禾叫干的,然后就奔前边的小楼房去,万一有领导在,还能可怜可怜农村人,不就少损失点么。进了农林局,从一层走到三层,除了一楼的传达室有两个值班的之外,各个办公室都是锁着门。在三个局长室门口站了好一气,至少半个多点,仍然是不见来人,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心焦。田中禾有些怨恨自己,听过新林木不准进入市场的文件,就没有考虑买旧林木不够出了意外的事儿,多少道关口啊,战备物资呀。这么一责备自己,反倒觉得老警察的训斥是执法不够如山了,又感到恐慌,一车木头真要是被扣罚了,回去和本队的社员也不好交代啊。
慢慢地想啊,慢慢地走,从三楼下到一楼,瞅瞅值班室的两个人还在聊天,敲开门,请问局长啥时候能来,回答是摇头,今天是星期天。到哪办事,没有熟人,难啊,谁能对你个生面孔的人说实话呢?不行,还得等一会儿,万一当领导的休息日也上班呢,这是大多数么,想开点,进屋“握手”烟递上去了,值班员还真就接过烟了。值班员一胖一瘦,都是五十左右年纪,胖子爱说话,瘦子只是点点头不搭言,田中禾就把到林业派出所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想请两位值班大叔帮忙给局长打个电话说说,又递上二支烟。胖子瞅瞅瘦子要说什么,瘦子摆摆手,关心地说了话,柳河四队申请木料的事,听局长和物资局领导碰过,农用指标太少,这回出的违章采购原木的事情依据情节么,派出所是适当考虑的,这些是他的个人分析而已。田中禾仔细地倾听,恭敬地注视,直觉说明这位瘦子不像一般的管传达的人员,不是局长也得是个科长的样子,就势请他去和老警察说个情。瘦子摇摇头,说那个老警察可不好惹,有名的胡黑脸儿,是公安局长点名从消防队要来的,市里的一位负责干部为亲戚说点情,都被顶得大窝脖。完了,田中禾叹吸了口凉气,扫兴地把半盒“握手”揣在上衣的下兜,只好听凭老警察发落吧。胖子“哈哈”笑道,不给我们“握手”了,嫌我们没有用,是吧?回去吧,万一老警察要是发了善心,你小子准是遇到贵人了!田中禾还没寻思过味儿来,急忙把“握手”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被胖子拿着塞到手里。胖子满脸是笑,连说小伙子太腼腆,经不起逗,要历练,快回去打官司。
打官司?田中禾走出农林局小楼的正门,仿佛听见传达室的笑声,未免有些生气,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再说,公安局哪有不向着生产队的道理?老百姓辛辛苦苦打粮食供养谁?买木料的钱是社员们凑的,不是上级拨的,农村就比城里小一辈?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劲儿,田中禾心里憋气倒变成火气了,官司?哪有辩护的份儿?
过晌了,林业派出所门前的小院子,只是停放着柳河四队的马车,马车上满载的檩木还没有卸,车老板早就把车梯子放下来撑着,辕马不停地挪动着脚蹄子,两匹长套上的骡子无精打采地站立着,车老板靠着车耳板不停地卷着旱烟,眯缝着眼睛看着日头。
田中禾坐在条凳上,把郑老四写的检查看了左一遍右一遍,从语录到过程,再到认识,直到认罪伏法,应当是很深刻了,可老警察就不予通过,干脆就把两个人象割倒的苞米杆子晾上了,现在,才到了关键时刻,东大岭的卖主被传来了,老警察领着一个小警察,还有那个联防队员,在所长室询问呢。从农林局回来,田中禾倒觉得老警察可以相信了,不会太为难生产队的,至少能实事求是就行。咱们没吃饭,人家警察都没吃饭,都是为这场官司呀。
腕子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指到了两点,田中禾想去给车老板买饭,被叫到了所长办公室。
老警察坐在办公桌里边,瞅着田中禾半晌,把这个柳河第四生产队的小队长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可能问题是严重了,卖主是盗伐林木,买主自然就得承担转移的罪名了,至少算投机倒把了,小队长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违法吗?”
“不知道。”田中禾声音很小。
“那么,你派车拉木料,携带了新原木,该怎么解释?”
“是卖主自家翻盖房子剩下的。”
“如果,这新原木是偷来的呢?”
“木头是卖主家看过的,我派去两个人,如果有问题,可能是不知情,请所长原谅。”
“田队长,虽然你念过书,可是社会这个大学没有几个能毕业的,假如郑老四是要和卖主串通一气欺骗你呢?”
“啊?”田中禾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所长,老警察严肃地盯视着对面的年轻人,看着颇为惶恐的年轻人,轻轻地用手指敲打几下办公桌,慢慢从桌子的抽屈里拿出那盒“蓝翎”烟,扔到田中禾的怀里,缓和地说:“田队长,这盒烟,你放到抽屉里可是“询问室”公用的,小年轻的可不管你给谁的,这烟五角多钱,拿回去赏给你的社员吧。告诉你,卖主有准伐证,东大岭村开来了是从自留山上采伐的证明,但是还是按照不准交易的规定罚款,处罚卖主四百元,买主二百元。
田中禾沉重地叹了口气,二百元的处罚,不轻啊。
所长笑了,“不能再宽松了,你小子把农林局和公安局的两位局长都搬来了,还听郑老四说你媳妇刚生了孩子,这罚金是我们四个人给你交完了,哈哈。就算给你们生产队盖房子上点薄礼吧。”
“两位局长?四个人?”田中禾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就是你在农林局看见的么,你那位女同学好话可说了不少呢。”
老警察,林业派出所胡所长亲自把田中禾送出门,朝着在马车旁站着的高云招了招手,目送着田中禾推着自行车与高云并肩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