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魂 第四章 苇荡渠流 (3)

作者 : 田梗

走出这月牙子苇场,歪歪扭扭,钻苇塘上干渠,就用了三个钟头,蹬上主干渠——胜利渠,平原的人,五柳河子的社员才有了家乡一样的感觉,胜利渠比五柳的上山水道宽敞几十倍,几十米宽的渠水清清亮亮,由西向东,缓缓流动,简直是一条大河!两边的堤坝,平坦宽敞,足足容得下两辆汽车对开,间隔二里就有大闸门,就有支渠横出去,还耸立着巨大的标语牌,牌匾上书写着最高指示。往远处望吧,往四下看吧,芦苇浩浩荡荡,稻田碧波万顷,油田的采油机扣头不止,好家伙,真是鱼米宝藏之乡啊。

眼前开阔,心境也好,民工们一路说笑一路歌,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困窘,忘记了憋屈,五点钟出来,九点钟到了河码头,五十来里路程呦,大半还是泥泞呢。

郑老四显出了能耐,找到码头管卸货的,人家自己一再说是河运公司的管理员,他楞是称呼为科长,拿着“红玫瑰”直门儿请抽烟,人家连连摆手说不会抽,而且高兴地说没曾想雨后还能来人手,可帮他大忙了。

河码头挺长,就是有些窄,河里停泊着几十只小木船,着砖瓦石块,多半是河沙。河运公司的年轻的管理员很畅快,明码实价,一立沙子两元钱,舱底清净,沙堆成方,卸完现钱。

四条小船,大概是二百立的沙子,先放这些,要干再放。大筐扁担、铁锹跳板领来了,田中禾把民工分成两组,一组十个人,每组四个人装六个人抬,两条船上都有两个跑头筐,抬沙子的回到船上就穿绳,不架挂不窝工,装的和抬的轮流换,都有喘气的工夫,剩一个郑老四伙夫加跑外的,在码头的货场上攒堆。

天,一点点拉澄了,日头偶尔也给出个脸蛋儿了,抬沙子卸船的人干活的速度也匀乎些了。筐,多大条子筐,一米多的张口,二尺来的深浅!沙子,多沉?河床捞来的水沙,装到筐里还往外渗水呢,要是带点小漫尖儿,足比两麻袋多,少说是三百多斤!

沉,不要紧,可以少装点,怎么少装也得和大伙差不大离儿呀。张小光的嘴茬子不让份儿,可肩膀头总是比别人女敕的,柞木扁担又圆又硬,在肩膀上好比是没刃的刀一样,几乎把骨头切断了,他把薄衬衣折两叠垫肩上,也没轻松多少。刘卫东和他一副架,在后边抬,每次起筐时都把筐绳往自己这边挪点,上了跳板脚步比小光稳当多了,他的身子要壮实些,虽然比田中杰还差点儿。田中杰是二十一个民工中的王牌,力气大,还灵巧,不管做什么活都琢磨点儿省劲儿的道道。就说装沙子,总叫你把筐放在船仓中间,四个人都是等距离,效率就快,抬沙子,和他哥一副架,总嫌队长的脚步不匀称,如果抬步起脚不一致,一边嘟囔一边自己得紧错多一步,才对劲儿。后来,大伙也看明白了,也得学着田中杰干活的窍门儿了。不是省不省点劲儿的事,是跳板*迫你得服从它,凭啥?那跳板就一尺多宽,一走乱颤,步伐不协调,颤动就更厉害,那腿肚子就更要攥筋了。

田中禾领着大伙,一鼓作气卸完了两条小船上的河沙,看看表是十一点,就吩咐郑老四去买点馒头小菜,告诉大家稍微休息,说是中午打打煎糊弄糊弄,贪点晌一气赶完再上街吃饭,没说的,社员听队长的命令已经很习惯了。张小光来精神了,自告奋勇做好事,要跟着郑老四去,帮他拿东西,一看见队长笑了,就撒鸭子撵去了。

吃完了饭,喝足了水,抽够了烟,没等浑身泛乏,田中禾看表是差二十分十二点,告诉大伙慢点动弹动弹。汗水一滴滴落,沙子一筐筐走,肩膀头红的戏、肿的肿,手掌心鼓的鼓、破的破,这里是没有人敢叫苦、也没有人能听叫苦的地方!

河运管理员被郑老四请过来了,他对这伙装卸队大加赞赏,表示可以提前给结算。马怕骑,人怕激,饭到口,钱到手,二十一个人发挥了极限,一点半钟结束了战斗!

三点钟了,五柳河四队的民工,在后河沿的小商店买完了小商品,在后河沿的小饭馆吃完了饺子、喝完了小酒,一个个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乐乐呵呵地奔回走。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两个下乡青年跟在田中杰的身后,跑调地引颈高吭着。

田中禾走在人群中间,一边观望着胜利渠两边的苇塘,一边倾听着伙伴们的闲话。渠水长长,经过这么几年,还照样流淌,显示着灌区工人的*劳啊,那是日日夜夜的看管啊,大自然给过灾难,也给你财富啊,需要的是料理而不是怠慢。田中禾想到了五柳的山和水,宝鼎山上栽了果树,却个儿小皮儿厚,有些病虫害还治理不了。老龙湾的水引进了几垧稻田,稻子低产,还不抗风。担旱担涝的五柳的土地,家家户户的尿盆子的尿收净了,粪缸的粪收光了,猪圈的土粪收齐了,花钱买了城里的厕所段儿,办法是想尽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一垧地上了一百二十堆的土粪,也就够瞧的了,亩产就没有超过六百斤的时候!种子不行啊,农学院的人都去走“五-七”路了,生产队选种子,也就是粒大点呗,嫡系传流,能跳出什么窠臼那。一年到头,左划拉右划拉,工分值尽多弄到了一块七毛钱,还得好年成,成了唐马台的头一名。这样的日子,老百姓还得瓜菜带呢,打茬子搂叶子还是不够烧呀。如果,不跳开目前的单一的经营,是很难月兑贫的呀。

田中禾哼哼哈哈地应和着别人的拉话,有几次差一点被前边的人撞倒,只好加快步伐。走下胜利渠,进了月牙子苇场了。田中禾既要喊前边的别太快,又要喊后边的跟上来。人啊,站在高处往下看,容易觉得自己大,要是站在低处往上瞧,容易觉得自己小,不管在什么位置,别忘了自己能吃几碗饭,是真格的。土道在芦苇荡里伸展着,芦苇又高又密,沟壑又多又弯,南来的海风又猛又咸,二十一个人在路上就象蚂蚁一样。芦苇荡里,看不见树,连块石头都难找,就是道路硬实,有咸盐水的浇注,那还能软瘫?田中禾记忆清清楚楚,刚来的第二天,从工地回来,口渴得冒烟一样,就蹲在小道的边上,从个小水坑里捧了捧水喝,已经到嗓子眼里了,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鲎锨鲎咸的呀。过了好多天,吃了好几片药,才缓过劲儿来,五柳河水滋润大的田中禾,被芦苇荡的月牙河咸盐水教训了。

田中禾模模衣服里的挂兜,里面的两盒“万里”烟,弄得人心拱求求的,虽说只比“握手”贵四分钱,可好抽多了。怪不怪?劳累时候想抽烟,悠闲时候也想抽烟,抽烟就是能解决心焦的毛病。田中禾看着前边的弟弟,看着两个下乡的知识青年,心里萌生无限的怜爱,艰苦的劳动,残酷的生活,落在他们的头上,未免是早了一些呀。昨天夜里的谈话,田中禾全部听见了,他只是不愿意插嘴而已,应当让人家讲述啊,只不过联想比他们多了一些而已。马光,炼铁厂长又开始抓生产了,总经理的名字在大报纸上又见到了,刘志永被当时的“老捍卫”折腾过几回,还继续在担任班长。可是,现在是”反回潮“的浪潮,小小的生产队会漂流到什么地方呢?

老工人刘志永送帽子,送的是良心;老干部不弯腰,直的是气节。

老村长,老队长,从互助组、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多少年来*心费力,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就是带头的劳动,获取了什么呢?几十年来,五柳河子还是没有摆月兑贫穷,大概还是没有搞好科学种田吧,“水肥土种密保工管”都实验过了,公社换个领导就把突出的“字”换换,换来换去,啥也没剩下,就是“永远不忘阶级斗争”都突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结果是高粱挠子压开了花包米秆子翻碎了叶,也凑不够公购粮的指标呀。堤内不足堤外补吧,挖窟窿找副业,还必须跟农业挂边的,总是亮不开架子。五柳河的兜子已经跑到省城了,还是半遮半盖的,就那么十来家起早贪黑地加工制作,生产队想办个厂子,大大方方地干,可工商局就是不敢批!田中禾一边走一边生气,寻思寻思又来了快道,到冬天上这苇场赊点苇子,咱干土方换它,回去就安排妇女编席子编踅子,里外里不就是赚了两笔钱么!

田中禾有了主意,心里就自然亮堂多了,这做事情得动脑筋,一条道跑到黑,到处撞冤头,只能怪自己太笨!有了打算,就恨不得马上*作,决心明天和施工员碰碰,请他帮忙找到场长,应当没问题吧。

突然,前边几个人连喊带叫,顺着土道撒脚快跑着。正纳闷工夫,后边追上去的人站下来,呼呼直喘地说他们在撵兔子。田中禾咧嘴一笑,心里说还得是年轻人呀,就这么累也不安生呀。

抬头往北望望,高台上的两趟平房已在眼前了,田中禾想到了苇场场部,那是几趟新盖起来的瓦房,在这北边,少说还有二十里地,要是照着支渠走,也得绕扯出三十里呀。

往前走,田中禾和后边几个人跟上了前边的人,只见一堆人在一段废弃的小坝顶上,朝里边观看着。听一个卖呆的小伙子的叙说,才知道了大概,原来张小光发现道边上有一个兔子在跑,就吵嚷着撵,结果中杰和刘卫东也跟着追,钻到下水线里边就没影了。张小光蹲在坝坡里边寻觅,兔子没抓着,发现水里有鱼上来晒日头,这不正模着呢。田中禾站在土坝上,两只手掐着腰,看着弟弟他们模鱼,自嘲地抿嘴一乐:二十有五了,不会模鱼,不会捉鸟,咱就来个装模做样么。一会儿,渠里的人,直起腰,把手里掐住的鱼儿就朝坝顶上直扔,半斤来的鱼在坝顶上坝坡上直蹦,白亮亮的,也有黑糊糊的,还有黄溜溜的,有鲫鱼,有鲈子,有黑鱼,有鲇鱼,还有黄啷子,小的二、三两,大的足有斤八沉。人,下去一多半了,田中禾也来了兴致,月兑去上衣裤子,穿着背心裤衩,一点点地下到沟里,水不深,仅多没到腰,水不太凉,能停住。水有些混,十几个人在几十米长的沟里来回地搜索活动,把从来也没受过惊扰的水中鱼赶的都跳出了水面了。田中禾猫着腰,两只手撒开,从外向里抱拢,几回都是空的,好歹算碰着了,乐坏了,滑溜溜的,使劲地捏,也没捏住,因为捏的是尾巴,慢慢就明白了,手得快,手得狠。这鱼呀,真多!就在一个地方不动,一转圈儿,怎的也能捉两三条!太有意思了,不会抓鱼的,都能模到好多鱼,太好了!田中禾第一次尝受到水中擒拿的快乐,第一次感悟到大自然的赏赐回归,难怪有很多乐趣是不懂啊。

“哎呀,发大财了,真是有余(鱼)啊!”随着一声叫喊,从坝外上来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姑娘,使得民工眼睛一亮,这荒滩野地来了凤凰,还真是有点喜庆。

“嗷,够残忍的,竟用芦苇子穿,倒是弄个坑弄点水叫它活一会儿么。”一位高个子的青年耸耸肩,看着郑老四领两个社员拣着扔上来的鱼,用芦苇杆儿穿过一条条鱼的腮嘴,满是怜惜地啧啧叹息。

郑老四平素就爱说话,在坝顶上一看来了辆卡车,车上下来几个陌生的小青年,都是二十来岁,便倚老卖老地挺起脖子,信口开河了:“咳,这可是好地方啊,天下第一的稻米,天下第一的鱼虾么。”

“是么?这鱼虾是天下的,我们就不客气了,见者有份喽!”一个胖头白脸儿的小个子,眯缝着小眼睛,蹲就把一个足有十来条鱼的一股芦苇串儿提拉起来。

“别,真好意思?大白天就打劫?歇歇吧。”郑老四把小白胖子的手拨拉到一边。

“大爷,给咱两条么,不就是瞅着”新鲜么,大人有大量,是不?”一个长的宽眉毛大眼睛的高个子女孩儿和和气气地说。

“哼,知道她是谁么?是东北局的,小公主——”小胖子被女孩儿打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哈哈,俺是中南海的,”水里的张小光扬起头,把嘴上咬着的一条小鱼喷吐到水里,挑衅地喊起来:“俺姓付,本名叫马爷,要鱼?下水来么!”

“什么?马爷?还驸马爷?咯咯,对着混水照照,细麻长条的象个虾米!”高个子的女青年,眨了眨乌黑的亮晶晶的眼睛,嘴唇一撇,招呼着身旁的姑娘,“芳子,姑女乃女乃要会会这位虾米!”

芳子答应一声,顺手捋了一把芦苇,用力地连根拔将出来,瞄瞄张小光的位置,把芦苇子的大泥坨甩过去,张小光一偏头,恰好砸在右肩膀上,泥水溅了满脸花子,水里坝上响起一片笑声。

张小光声也没吱,转过身去,撩起水洗涮着头发和脸,走上北面的坝坡,麻利地穿上长衣裤,阴沉着脸子,拿出盒烟,想抽上一支。

高个的男青年,手搭在同来的一个黄瓜脸的男青年的肩上,拖着长音,冷言冷语地嘲笑道:“怎么?就一点泥疙瘩,就堵住嘴巴成了哑巴了?不是马爷吗?洒泡尿气死吧!”

张小光从衣服兜里掏出火柴,刚划着火,,就被高个子和黄瓜脸上来打掉了,烟和火柴都落在了地上。张小光正脸儿看着他们俩,脸色特别地难看,眼睛里喷射出特别凶狠的目光。

“不服?那就遛遛呀!苇场禁止烟火,告诉你,我们是‘红卫营’的,本人就是纠察队的,跟着走一趟吧!”白胖子散开了衣服的纽扣,漏出腰间缠绕的三节棍。

“这是下水线么,他不是要抽烟,是要用烟头给我烧伤口消毒么。”田中杰从水里蹦了上来,一就坐在张小光的脚边,把香烟和火柴拣起来,放在一边,慢慢地打开了浸湿的绷带,“卫东,帮帮忙,你不想找茬吗?来呀!”

披沥扒拉,嘁刺喀嚓,水里的,沟沿上的,浑身水淋淋的衣着干净的,往一块儿凑合着。田中禾披上了衣服,向着田中杰那块儿快走。

“红卫营”的青年,那可是省城里长这么大的,在这芦苇荡里是威名赫赫的,大部分是**,能在这稻田里锻炼,是可惜了的,连“五七干校”的老头子们都娇惯他们,这是苇场的干部们说过的。

五个小“红卫”,面对着二十多个民工,是毫无惧色,瘦高个子和黄瓜脸儿,从裤腰上拔出了三棱锉和弹簧刀,两个女孩儿红嘴白牙地微微笑。郑老四拎着几条鲈子,拨拉开几个民工,嬉皮笑脸地朝着高个子女孩儿说:“小同学的,见面就是缘分,我挑的这是上乘的鲈子,拿着,咱们这群野小子不懂规矩,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是呀,应当——包含”高个子女孩满面笑容地对待着郑老四,眼珠子骨碌骨碌地活动着,猛然回身一步,伸出拳头,对准了张小光的面门,一个“冲天炮”,把毫无戒备的张小光打了个大仰八叉。几乎就在同时,女孩儿的小腿儿,被坐在地上的田中杰狠命地踹了一脚,女孩儿重重地跌了个腚蹲。芳子搀起了姐姐,卫东扶起了小光,四双眼睛是横眉怒目;三节棍、三棱锉、弹簧刀是锋芒毕露,拳头、撇子、巴掌是青筋暴起。

下水线的渠水平静了,坝坡的芦苇不晃了,衣服包裹的、芦苇穿凿的、布袋盛塞的大鱼小鱼呆傻了,二十几个人面对的空气凝重而僵峙。

“要干什么?”几乎是同时,两个声音,象炸雷似的晴天爆响,从人群的背后,从土坝的顶上,交汇地吆喝过来,严厉而凶猛。民工们看见了自己的队长,悄悄地闪开了空隙,“红卫”们瞅见了自己的“大人”,合拢了衣襟。

身穿着蓝色的劳作服的老工人,大步流星地走下坝顶,迎着田中禾,早早地伸出了厚厚实实的大手,四方的大脸上露着笑容:“他们是小学生,不懂事,我给你们道歉了。”

“大叔。您是——”田中禾面对着粗犷豪放的工人,是熟悉的面容,迟疑地伸出了双手。

“哈哈,小子,怎么跑这里来了?”

“大叔,我舅他还好吗?”田中禾认出了专区的小车司机。

“好啊,要出去整顿了。”老工人兴奋地回手把高个子的女孩招呼过来,告诉田中禾她叫欧阳小红,她爸爸是田中禾舅舅的老上级,欧阳小红也认识了田专员的亲属了。欧阳小红莞尔一笑,礼貌地点点头,小声地对老司机说,他们的人好坏好坏的,野蛮的狠呢。

夕阳西下,余晖柔软。五七干校的卡车,载着半车的青菜,载着一桶的活蹦乱跳的鲜鱼,钻进了茫茫的芦苇荡;五柳河子的民工,扛着提着大包小串的大鱼小鱼儿,乐颠颠地,摇头晃脑地,奔向那空荡荡的大平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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