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魂 第五章 沉劫铭心(1)

作者 : 田梗

沉劫铭心

腊月二十四,是唐马台的大集的日子。溟州县周边有三个大镇,集日的时间都错开了,唐马台为一、四、七,牛埠为二、五、八,鳌庄是三、六、九,都是农历时间的落尾。傍年根,生产队收车拴马,庄稼院扫尘迎新,从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开始,到三十的上半天,,即算乱集了,也就是见天买卖。二十四,正集日子和乱集日子重叠又逢双,要比卡根的二十七又允空又安适,城里乡下赶集的人大多选好这个日子。

红彤彤的日头刚刚钻出山嘴儿,田中禾和田中杰哥俩就到了唐马台的集市,虽说才三里来的路程,脚步紧了,也是汗巴流水的。田中杰推着独轮车子,车子上边横放着猪肉。哥哥跟在后边,背着个帆布的兜子,兜子里放的是从邻居家借来的二十斤满星的盘秤。中杰左右看看,就把车子放在道北平整的地方,吩咐哥哥去找两块砖头,好把车子腿儿垫高一点,让车子的铺板不仄歪呀。哥俩来得早,本以为没有几个人,可是现在刚刚落脚,光卖肉的就是好几十了,亏得道路近便,不然就挨靠到边边拉拉了。田中禾走出老远,才在一户人家的墙角拣到两块破旧的砖头,拿回来,等着弟弟把车辕子擎好,放到车腿底下,忍受着弟弟的嫌慢的责备。

集市是在街道住宅的北面,离街心大老远的,挺大的空场,坑坑洼洼的。这几年,学习“哈尔套”的声音不怎么太响了,老百姓的上集能够交换的东西多了,从几匝蔬菜延伸到肉蛋米烟了。

田中杰把车子垫稳了,把盖在猪肉瓣子上的布帘打开了一角,使得“前槽”脊梁的肉膘朝外,才把头上的棉猴帽子推到脖后,扭头跟哥哥要烟抽,田中禾赶忙递上了旱烟盒子,不好意思地说一会儿买好的。

“抠门儿,给你卖工夫,还得人家倒贴。”田中杰从棉猴的斜兜里掏出了“大生产”,抽出一支给哥哥,然后就洋气棒棒地云起烟雾来。

“等你成家了,就知道仔细了,不就是帮助卖点猪肉么,是你嫂子求的,惟恐我卖贱了,派来了你这个监军呗。”

“还真就是嫂子识人,讲文化你行,做生意你可赶不上田中杰,老村长推荐你教书,不就是可怜你肚子里点墨水么。”

田中禾看看故意奚落自己的弟弟,淡淡地吐了口烟气,没有说话。离开四队已经一年多了,当时的公社文教组,在全社范围内选择高中生补充中小学师资,真正的老高三凤毛麟角,老村长毅然决然地让他放下小队长的担子,去到中学教书。到中学教书,绝非梦寐以求,也算栖身之业吧,毕竟有十二年的寒窗苦读,也算对家乡的另一种报答吧。但是,对于改变五柳河家乡的面貌,他是矢志未改啊。

“瞅着点儿!”田中杰低声对哥哥说道,把布帘子拽开了一半,大声地吆喝起来,“看看,啊,看看,。刚刚开瓣子的猪肉啊,这肉膘子雪白啊,这瘦肉绝细啊——”

从路口那边拐过来一群一伙的人们,男的女的,穿着皮甲克、棉大衣的,套着劳作服的,罩着绒毛衣的,拎着包裹,背着兜囊的,全是城里乘坐火车来的,怪不得田中杰来了精神!

从城里来赶集的人们,图的是新鲜,图的是实惠,他们边走边看,懂点行情的比比划划,,不懂行市的观察寻价。

田中杰拿着埕亮的弯刀,平拍着车子上边的案板,对着回头看的两位中年妇女,亮大了好听的男中音儿:“留神啊,买猪肉得顺心啊,大婶大叔啊,大姐大哥啊,咱是旁拉五柳河子老田家的,你买家去吃的,保管放心,要买放心肉——来——”

两位妇女的脚步转了回来,说是看中小伙子挺实成的,就冲着小嘴挺甜的,打算买点顺心肉,问是多少的价钱,端详着猪肉的皮色。田中杰把布帘子掀开了半面,,悄悄地在“血脖”的下梢割下来一小块儿肉,把肉块的断面抻开,告诉她们检验“米”猪的诀窍,又把猪肉的“后臀肩”搬在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掌“叭叭”地拍打了两下,说着肉皮飞薄,要是老母猪的话,就活该本小伙子半生的光棍儿!

两位妇女,被田中杰的起誓发愿震唬住了,瞅着两个小伙子双眼地皮的,一个爽快,一个内秀,频频地点头,啧啧地咂嘴。田中杰告诉哥哥拿好了盘秤,把弯刀立在了肋条的脊梁骨上,告诉大姐,指哪打哪,并且满带着笑容招呼围来的买主。一块八毛前一斤的两头,一块七毛的肋条,两位大姐姐笑盈盈地就包了半拉的猪肉,城里的主妇有着实际的权力,要的是购买的权威。她们看着,田中杰把肉瓣子解成了棱角分明的四方的小块,还帮助两位妇女打包装好了。

褒贬是买主,看着城里来的妇女买了那么多的肉,也不讲价,有几个明白成色的男人,就站在田中禾的对面,贬斥猪肉发女敕,吃它不能太香,一定是不经煮的。田中杰对两位男客的议论,不恼不烦,飞快地转动着眼珠,竟然高声地喊喝起来:“来买女敕猪肉啊,老小皆宜幺,可不是嚼不动的老山秧子的——”两个男人灰溜溜地走到一旁去了。又过来几个买肉的,田中杰是耐心地接待,斤两嫌多往下拉,不足斤两往上添,也就是半个小时工夫,两半子猪肉在所剩无几了。看来,凡事还是往前边赶要好,一早四点钟开完膛子的生猪,到现在的九点多,分吧分吧没影了。

田中禾把盘秤撂在案板上,拿叠零钱给弟弟,说是别为着一点零碎的骨头肉再叫卖了,早一点回家吃饭,自己拎着大兜子买些青菜去。肉行市占了大半趟街,足足有几百份儿,还有那紧俏的牛肉,驴马肉,狗羊肉那,人们拥挤地水泄不通的。走过卖水果的拐把子大垓,进了空场才宽松起来。空场上,不空了,凹地方是猪崽子,平地方是山货水产,青菜是靠着人家房后的道边,图的是背风,最热闹的是供销社卖鞭炮的。田中禾径直奔到菜床子,也不讲价,韭菜、芹菜、青椒、蒜薹,一样买了二斤,挪个地方,买了一点茧蛹和木耳,想买点蘑菇还怕有假,再加上市场的行人乱哄哄的,也没有心思掂对菜肴的准备了。

书店离市场很近,在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北边。长长的一趟红砖瓦房,属于供销社的商店,布匹和百货在趟房的一半,建筑和农用占了接近一半,只是个堵头归了文化。书店的屋子里头,年画挂满了半截空,画面上尽是飒爽英姿的工农兵,书架上满是领袖的著作,文艺的作品是那两本落满了灰尘的大作。

田中禾站立在小书店的门口,看着对面邮局的人陆陆续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抑郁,扫兴地观望着交叉的景象。左边的银行,右边的公社,没有什么好去的地方喽。

供销社的食品站门口,人不是太多,从那里边出来的人,都是买了一点的冻肉,蹑手蹑脚的。去年,可是人山人海地拥挤呀。去年的今天,田中禾就在那食品站的外头,排队等着买几斤肉,大清早地等到了快晌午,也没有挪动多远,因为先要处理需要照顾的条子。那也行,只要能买到就好吧。一阵的拥挤啊,好不容易地排到跟前了,一个站排的限制三斤猪肉,肉都称好了,一掏上衣怀里的上兜,就那么一张票的五十元,不翼而飞了!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弄得于春整整地哭了半天。想到过去的艰难,妻子的委屈,田中禾,干脆哪地方也不愿意去了,男人天生就不是赶集逛商店的料!

回家吧,后悔自己没有骑着自行车来,不就是考虑他田中杰推着车子么。往五柳河子走,得先往西边走一段,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兜子,栽歪着肩膀,要是赶上有的学生打个招呼敬个礼的,特别的不顺溜呀。走的正,坐的端,说的清,起码的规矩。田中禾觉得挺烦人的,过个年,简直是活受罪呀。前巡目后瞧眼,盼望着有熟悉的人,有人驾驭着大车小辆,好捎个脚搭个载呀。

“哎呀,田老师,怎么也赶集来?”清清脆脆的女声。

田中禾回头,认出了同乡柳条:苗条的个子,一身的青趟绒,齐肩的黑头发,白皙的瓜子脸儿,蚕眉凤眼,细高鼻梁,薄薄嘴唇,满身的健美。

“柳条——”田中禾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同乡,高兴地说了:“放假了吧,冷不丁还认不出来了。”

“是么,中学的教授了,哪能认识咱民政局的工人呢。”说着,柳条把肩上的军用背包正了正,然后叫田中禾把他肩上的背囊摘下,他们俩人横拎着。走出了唐马台,就看见五柳河的柳树林子了,田中禾让柳条松松手,自己用背囊的双背带负重,笑着倾听着女同乡讲述着县城的新闻。

柳条轻盈而欢快地走在乡间的大路上,她指点着路旁的每一个标记,回忆出少年的趣事,哪怕是一次玩耍,一次悄悄话呢,她们要比粗心的男孩子感悟得深刻得多呀。

柳条在部队里当了三年的话务员,转业分配到民政局,虽然是工人编制,担任的职务是很重要的那。刚回来不久,田中禾就知道了信息,除了在家里接待了柳条之外,赶上县城有什么教学观摩的会议,田中禾尽量去看望一下。

柳条可不象以前那样听风就是雨了,办事干练而讲究效率,在县政府机关里是有了小名气的“小黑脸儿”。她告诉田中禾,民政局经常和办公室打交道,她几乎在两三天就能看见高云一次。现在的高云,已经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了,工作能力可强了,起草简报,协调意见,督促决议,特别的有办法。又说,国家每年给老百姓的补助不少,救灾的基金被挪用的现象比较普遍,分配到老百姓身上不多喽。至于田中禾过问的婚姻大事,柳条缄口不提,毫不羞涩地拒绝着凡夫俗子,嘲笑着田中禾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连初恋的许瑞华都给气跑了。

说长道短,两个人边说边走,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五柳河,走过冰面,柳条告诉田中禾叫于春留点后手,改天去捧场。

田中禾站在河沿北面的土岗上,望着亭亭玉立而摆手的柳条,心里发出感慨:部队真是大熔炉啊,一个农村的跑风的丫头,竟锻炼成县局机关的干部了;部队真是大学校啊,一个初中文化的女青年,竟然成为有一定政治头脑的专业人员了。人啊,得抓紧学习知识,不能再干那不学而有术的傻事了。柳条比自己小了好几岁,谈话就显示的成熟,就表现的全面,眼见的三尺讲台的认识就偏于肤浅,偏于片面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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