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渡劫数亲人反目
抬望眼,天阴惨,茫茫路,人生难。功名成土化为泥,只因劫数渡。
亲人泪,无洒处,相敬远,为生路。一捧黄土倾雨中,抛血做孤独。
——《回家》
在县公安局办公室老张的家中,任一民看到躺在床上的舅舅,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位身经百战,失散多年的亲人。可是任一民,当时却没有一丝激情和冲动,是他早看淡了亲情,还是身陷困境所造成的,他似乎也说不清楚。也许正是这种情绪,让他踏进门的那一时刻,就有些麻木不仁了。他呆滞地看着老人,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
“舅舅。”
老人没有一点动静,任一民又喊“舅舅”时,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
“你是——”
“他就是任一民,爸。”
任一民的表姐夫急忙回应了老人的问话。老人仍然不相信地又对任一民发问:
“你是秀儿的孩子?”
任一民点点头说:
“是。”
老人立即坐了起来,此时的任一民这才走上前去,把老人扶起在床头,他也坐在老人的身边。他还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老人的面貌,似乎想从中发现自己的妈妈的影子。然而,他还是失望了。人进入老年,兄妹面貌因为各式各样经历,会发生不同的变化。在任一民幼小的记忆里,模糊的妈妈的温柔美丽,在这个老人面前是寻找不到的。但任一民仍然认定,眼前的这位老人,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现在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来认他,这个顶着“反革命”帽子的人,来做自己的亲戚。
老人却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从任一民的眼睛、眉毛、鼻子的几个细小的地方,发现任一民就是妹妹亲生的孩子,尽管二十多年来,他们没有相见过。妹妹的影子时隐时现在他身上。多少年了啊?在1941年的日本侵略华北“五一大扫荡”中,他们兄妹就分别了,那时他们的爹妈刚刚因病离世,他就参加了吕正操的队伍,上了太行山。后来,他打听到妹妹的消息,知她嫁人,并还一直在做妇救会的事,还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儿子……
会是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吗?有点年轻啊……。
于是,他问:
“你多大了?”
“20岁。”
“啊,你有哥哥吗?”
“听说有过,可惜他们全没活下来。”
“噢,你该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啊,看来还是你命大,造化大。呵呵。”
任一民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自己真的是造化大吗?哥哥,姐姐,妈妈,爸爸……
这些也许只是留在心中的影子,他们全一个个地早早走了,无论什么原因,不管他们是如何离开的,在这社会上,血缘亲人于何处?不就只有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二十年了,在这特殊情况下的见面,让他情何以堪?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他知道的太少,太少;而眼前这位老人对自己的事,不也同样相知的可怜吗?养育他多年的妈妈曾对他讲过,让他去寻找他的舅舅,他一直没有去,当时为了什么原因,现在也说不清楚。可当这位老人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真想扑在他的怀里,细细地对他讲述自己的遭遇,可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让他为自己担心外,难道说还有什么别的吗。不要再给老人增加负担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报答他吧!毕竟他是亲生妈妈的亲哥哥,自己总要有份责任吧?
然而,此时此刻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反革命”的帽子一直压着自己,他要是知道自己的情况,能原谅他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吗?任一民不由地想起了爸爸临终时的眼神,他的话:
“孩子,人活着就要自己挺直了腰板,不要总是依赖别人。爸爸真要走了,你就是这家的挺梁柱,做个真正的男子汉,把家的责任要挑起来啊!”
爸爸的话语犹在耳畔,自己又怎么会忘记?
此时的任一民在等待老人的进一步问询,可老人却什么也没说,却招呼着任一民的表姐夫,帮他穿好衣服,起床了。
任一民望着老人苍桑的脸庞,颤动的双手模索着衣服的扣子,想上去帮忙,却被老人止住了,他不想在自己的外甥面前,显示自己的无能力来做的事情,正如当年,他跑上队伍,来不及和自己的亲妹子告别一声,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此后,他再也没有和妹妹见面。东征西战,流血流汗,他心中掩藏着深深的遗憾。他辜负了自己父母的期望,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的亲妹妹,他心中的惦念,只是托人打听她的消息。
而后呢?他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怕让人捎带个信儿,也好啊!他怕暴露部队的行踪,从来没写过只言片语。
如今,天人永隔,站在他眼前的年轻人,却是妹妹留于世间唯一的孩子,他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多想问下他妈妈的情况,可他知道,在这孩子才三个月大小时,妈妈就离世了,他还能记下几丝几毫?
自己除了仍藏匿于心深处的遗恨,他这一生是无法满足的,这个世界给他的遗憾是太多,太多了。他的战友,他的伙伴,他的老爱人,他的家,女儿,女婿,外孙……
世上的事真是多的数不过来,眼前的外甥,也不过是匆匆的过客,他年轻,有能力,看到他的眼睛,他就知他身上有妹妹的血缘,泰山压顶也不弯腰,不正是自家的血脉精神?
任一民没有讲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要求什么帮助,尽管他知道,要是向舅舅要求什么,舅舅也许会答应他,他什么也不说,看着老人在漱洗后,俨然精神了好多,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地细品起茶来……
任一民想告辞,说有时间,再来看他老人家,却见老人摇摇手,说让他在此睡一夜,第二天,他会派车,送他回家。
任一民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想不到的是,村里的二爷在他们准备吃晚饭时,匆匆忙忙地跑来了,见到任一民在此,特别高兴。而且他还带来一个惊人消息:
“乡、村里的造反派夺权了。一民,现在,你可千万不要回家去啊!”
任一民一下子楞住了,不回家?他上哪里去呢?该怎么办呢?
听二爷的意思,村里原来的书记、队长统统下台,换上来一批造反者,乡里乡亲的有什么权利可夺?自己真有本事吗?那可是一大村的人啊!
这些人任一民是不认识的,想来也不会和他们发生冲突,还是坚持说要回去,因为妈妈和弟弟、妹妹还在那里,自己怎能离开呢?
二爷见他坚持要回去,只好无可奈何地叹气,答应了。
舅舅一直没说什么话,晚上时,表姐回来,也只是和从未有见过面的任一民,寒暄了一阵,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天空突变,一股阴云笼罩上来,随后雨劈头盖脸的下了起来,敲打着门窗,劈劈啪啪地响。
任一民看着外面的天,沉默不语,他不知现在还能否回家去,想起舅舅昨天说可以派车送自己的话,只好等待。
他匆匆忙忙吃罢早餐,认为要走的车会如时到位,他走到老人的房内,就要与舅舅告别,却发现他老人家似乎和昨天的表情大不一样啦!
原来,表姐夫把一民的情况对他进行了详详细细的汇报,当说到任一民现在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老人脸色大变了。
此时间似乎凝固了,自己革命了几十年,可亲外甥却成了反革命分子,还招待他?这不是“敌我不分”了吗?不行,必须要和他说清楚。于是,在任一民刚想说要回家时,老人发了话:
“任一民,你小子,本事啊,现在成了“反革命分子”,要回乡劳动改造,你昨天怎么不对我说啊?”
任一民听了,楞住了,看看旁边的表姐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人又说:
“我们家是革命了一辈子,你妈妈也是让妇救会的工作累死的,你爸爸也曾参加抗日救亡工作,你也不想想,你却“背叛”了革命,成了“反革命”,告诉你,你一天这个帽子不除了,就不要认我这个舅舅,不许再登我的家门,你现在就走吧!”
“舅舅,我——”
“走——”
老人没有等任一民的解释,就用手杖指向门口,直逼任一民马上离开这里。
任一民不再说什么话了,背起国霞送给他的军大衣包袱,就踏出了大门,全然不顾,就一头奔向了雨中。
阴云密布,雨打在脸上生疼,任一民冒雨被舅舅撵出家门,心中痛苦自不必说,任由雨水在脸面上流淌,衣服被打湿,盲目地在大街上,慢腾腾地走着,此时,他的心早已冰凉,亲情早已化成雨水,任其在倾盆大雨中化成仇恨,世间他又有多少无奈?又有谁和他有关联?他不知道,甚至于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否是个多余的人?
风,起来了,几乎要把这世界全刮干净,却吹得任一民发起抖来,他看到不远处,政府大门外的墙角落,似乎可以避风躲雨,就抬腿跑了过去,脚下的水花,溅起来老高。
在那个墙角,他双手抱肩,仍然在想着刚才舅舅生气的面孔,他知自己有多冤屈,但却不知他这顶“反革命帽子”什么时候能摘除下来?也许几十年,也许是一辈子,他不知道,在以后的生命中,他要众叛亲离,要被无数的人指责,会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一张大字报,顶多有百十来个字,却要毁灭他的一生。他想起曾读过书中的秦始皇是如何焚书坑儒的,现在的大革命是否也在演绎这一场戏?他想起了英列传中的朱元璋,在庆功楼上设下毒酒宴席,让那些开国功臣慢慢饮下,毒发身亡。当革命成功后,自己做了皇帝,焉能让别人指手划脚?可历史上的教训,真的会重复吗?为什么会这样做啊?
他想不通,真的是想不通。
雨慢慢地停了,他抬头望着天空仍然没有开出晴朗的天,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必须要走回家去。
碰巧,他看到一个从政府大门中走出来的一个人,他上前问询,自己村落的方向,然后道谢后,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他感到自己的脚发软,自从被北京的公安局关押,他因绝食抗议三天没有进食,直到昨天,在舅舅家吃了晚饭,他怕一时撑坏了胃,只是喝了两碗稀饭,不敢多吃;
今天早上,也只是硬逼自己吃了一个馒头,夹着咸菜,喝了一碗粥,就不敢再吃了,而现在,避了半天多的雨,肚子早咕噜起来,有些发慌了,他确确实实饿了。
路,下过雨后有些泥泞,他尽量选择看似坚硬的地方走,而眼前茫茫的一片,雾蒙蒙的,没有什么人,也不见有村落,他只能咬紧牙关,硬性地向家乡的方向走下去。
忽然,他发现了一块萝卜地,大喜过望。
他上前,想看看是否有看守的人,一片雾蒙蒙的,什么人也看不见,他心中不安地,拔出了两个白萝卜,每一个全长约有半尺多了,还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他用袖子擦拭下泥土,拎着到路边积蓄的雨水坑前,洗了下,然后就张开嘴,大口地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做起“小偷”来,爸爸曾反复告诫自己的:“贫溅不能移”的许诺,让他脸上发烧,于是他又走回萝卜地,把五分钱放在他拔萝卜的坑边,祈祷种田人能发现,以赎回自己的罪孽吧!
60多里路,任一民走了没多远,天就黑了下来,他不敢再继续走下去。
一则他怕找不到路,他从没走过这条路;二则是路滑难行,他想找个村落,休息一下,明天再出发,他的体力明显的感到吃力了。
他下了大路,走进最近的一个村落,看到家家炊烟,知道晚饭的时间到了,他的肚子又咕噜地响起来了,两个萝卜吃下去,只觉得饿的更快了。“讨饭吧?”这个想法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努力咽着口水,选择要向那一家去讨饭,又如何开口说呢?
他走过了第一家。
他走过了第二家。
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第三家的门,一个孩子打开了门,屋内的炕头上,一家人正在热腾腾吃饭,看到他,全家停下了碗筷,呆在那里。
任一民尴尬地站在门口,请求着:
“大哥,我想喝口水,行吗?”
炕头上的男子一听,笑了一下,说:
“行,二子,给他倒碗水。”
给任一民开门的孩子应允着,拿起个碗,上暖壶那里,给一民倒了碗水,递给任一民,然后就爬上炕,继续吃饭了。一民喝着水,不太烫,然后又提出来一个要求,说:
“大哥,大嫂,能不能给点吃的?”
男子看了他一眼说:
“你是哪里的?”
“我是北镇口村的,上县里办事,遇雨,晚了。”
“噢,给你个饼子吃吧!”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任一民一个玉米面贴饼子。任一民毫不迟疑地接过来,表示了感谢,就着那碗开水,大口地吃了起来。
然后,任一民再次感谢,告辞,出了这家的门。
这是任一民第一次的讨饭生活,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多年后,他荣归故里,还上这村落里找这家人,表示了感谢。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入夜,黑洞洞的。任一民又走进了一个村落,他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他在村里漫无边际地走着,直到发现一个生产队部,他才走了进去,敲门。请求借宿。因为他知道了一个常识:每一个生产队部会有牲口棚,里面是可以借宿的。
里面的人在听了任一民的请求后,并没有给他开门,却喊叫说:
“旁边就是干草棚,你去那里畏缩一夜吧!”
任一民明白,这是指牲口的草料棚,他推开门,一股呛人的干草味道,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疲惫不堪的他用草秸把自己埋起来,用军大衣当枕头,迷迷忽忽地就睡了起来。
睡梦中,他想起妈妈、弟弟、妹妹、国霞,还有李雨荷、刘丫……
好多好多的人,他不知她们的情况怎么样了?尤其让他揪心的是国霞在探视他后的情况,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以后的处境?突然,一个狰狞的面孔从脑海中浮现:满脸的横肉,用粗大的手指拿着牙签,在剔牙,嘿嘿地笑着,对他说:
“孙猴子,本事再大,能逃出我的手心?”
他猛然惊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发现正有人在大声喊叫:
“什么人,睡在这里啦?快出来!”
任一民睁开眼睛,看到几个年轻人用着大木叉,挥舞着,大声喊叫着,急忙爬了起来,抖动上的干草沫,说:
“是我。”
几个年轻人一看,任一民出来了,就说:
“天亮了,快走吧!一会儿就有人来查了。”
任一民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表达了谢意,拿起包袱,就走出了牲口棚,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休息了一夜,精神恢复了好多,午后,他终于踏进了村子。
他寻找到母亲她们睡的高梁秸搭的棚子,发现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疑惑,认为可能现在住在大伯的看场小屋了,于是就打听着,走了过去,发现,门还是紧关的。他不知道母亲她们到底上哪里去了?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又重新见到二爷时才知道,那天就是二爷把母亲和弟妹们送上去京城的火车,因为任一民的外婆病危,一家人赶去了。
而他老人家在县城舅舅家看到任一民,一激动,却没说给他。他离开一民的舅舅家,上朋友家呆了一天,想第二天和一民再说,天又下雨,也认为亲舅舅一定会关照一民的,也就没放心上,雨后,他去寻任一民,发现他早离开舅舅家了,他只好回自己的家来,等待任一民的归来。
任一民自知现在自己的身份不能上京城去探望外婆,他只有在这里等待母亲她们能平安回来。
第二天,他住进了大伯的那个看场小屋,做了点吃的,军大衣就成了他的被子,然后就上生产队去上班了。不管他有多不甘心,此时,他只有忍辱负重,等待光明的到来。
想不到,第三天,就发生了本书开头部分说的事情。
(第一部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