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苦苦思念的恋人何青莲竟然和自己乘坐同一列火车抵达了县城车站!而且她就坐在自己前面不远的一节车厢里面!
杨春风远远地看见,何青莲穿着米白色的风衣优雅地站在站台上,桃红色的围巾在瑟瑟寒风中飘然起舞。她那油亮的一头秀发好像墨漆似的,看上去比在高中时候要更长了一些,迎风飘起,让杨春风距离十几米之遥就能感觉到秀发拂面的轻柔和那一股好闻的芳香味儿。
杨春风激动得热血沸腾,想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急忙分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冲去,他想尽快地靠近她。就在这时,一位和杨春风同样年轻潇洒的小伙子出现在了何青莲的面前。何青莲一看到那位小伙子,高兴地竟然跳了起来,俩人击掌相庆,最后,那位小伙子提着何青莲的行李,牵着何青莲的手走了。
还差三、四步就要追上何青莲的杨春风,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就像冰冻似的楞住了!令他魂牵梦绕的爱人啊,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眼睁睁地被别人牵手引走了?杨春风站在原地,目送着何青莲和那个年轻人出了站台,坐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消失了。
站台上只剩下杨春风一个人了。他已经无力站立,全身虚月兑,只能坐在水泥地上面呆呆地发愣。车站管理员走过来,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杨春风摇摇头,但是他仍然坐在原地不动。管理员催他快走,他才艰难地爬起来,拽着行李箱慢慢地向车站大门挪动着……
看来,何青莲真的是变心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了,无怪乎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怎么也收不到她的任何音信了。杨春风坐在开往桃花村去的出租车上,看着车窗外萧瑟的隆冬景色,痛苦地想着车站里发生的事情。难免啊,女人长得漂亮,出身又娇贵,生下来又没吃过什么苦,是很难有持久的恒性的。高中时候的爱情,或许是她青春萌动时期的一时冲动,不过是她花季来临时落下的一场毛毛雨而已,哪里就会形成滔滔不绝的爱情洪流呢?杨春风又想起了那首一直藏在心里的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犹如昙花一现的幻想∕犹如纯洁之美的天仙∕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在那喧闹的浮华生活的困扰中∕我的耳边长久地响著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
“许多年过去了∕暴风骤雨般的微笑∕驱散了往日的梦想∕於是我忘却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泪水渐渐地模糊了杨春风的视线。他心中圣洁的爱情没有了,他坚守的爱情信仰还能存在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绝唱,今后还能读与谁听?!
出租车已经下了柏油马路,驶入了通往山里的崎岖小道。再翻过前面的一道山岭,梦里的桃花村就要到了。
“小伙子是去桃花村走亲戚的?”一路无话的出租车司机突然开口询问杨春风。
杨春风呜咽难语,只得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了。
“桃花村里有个姑娘叫桃花,十乡八村的人都知道她,美丽善良人人夸,未婚先把肚子搞大,只好找个哑巴出了嫁……”出租车司机像唱快板书似的唠叨着。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杨春风听到“桃花”两个字,就着急了,连忙打断司机的顺口溜追问。
“没什么,这一片村庄的人都这样传唱呢。你想了解详细一些,还是下了车去问桃花村里的人吧。好了,桃花村这就到了。”司机朝杨春风友好地笑了笑,说。
杨春风付过钱,取下行李,出租车掉头回城去了。
杨春风站在村口,静静地看着被群山包围着的桃花村,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惆怅。他在这个村子里生长到十二岁,这个村子留给他太多的印记:生他的母亲长眠于村子东边的杨树林子里;哺育他的养母埋藏于村南的荒坡桃林之中;村子里还生活着喜欢他的桃花和桃杏、桃李妹妹;他曾吃过百家饭,穿过百家衣;他曾看见“桃花八虎”横行村里,凌辱妇女……眼前的桃花村,鸡鸣犬吠,牛哞羊咩,还是从前的模样,并没有多少变化。太阳正挂在南山顶上,这时辰正是家家炊烟做午饭的时候,村子外面没有什么人在走动。杨春风想到出租车司机刚才说的那段顺口溜,便急急忙忙向村里走去。
杨春风一直走到桃花家门口才停下。
大门被从里面顶死了。这村子的住户历来就是这个习惯,以防止虎豹狼豺闯入啊。
杨春风举手“啪、啪”拍门。不一会儿,门里面有人从门缝向外看了。
“春哥?是春哥回来了吗?”一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门外站着的杨春风。
“是我,开门吧。”杨春风大声回答说。
门开了。开门的是桃家最小的姑娘桃李。
“春哥,你会回来,还真没想到呢。”桃李接过行李,兴奋地向屋里喊道,“姐,是春哥,是春哥回来了。”
“你姐在家呢?”杨春风忙问。
“在家呀,正做午饭呢。”桃李回答说。
杨春风大步向屋里走去,他要赶紧见到桃花。
“春哥。”屋里的姑娘迎出门来。
杨春风刚要叫桃妹,突然发现出来的不是桃花,而是桃花的二妹桃杏。
几年不见,桃杏也已长成大姑娘了,个头儿比桃花还显高呢。
“是桃杏,你长得这么高了?那年我去乡里上初中,你才这么高呢。”杨春风用手比划着,笑着说。
“嗨,光你长个头呀,别人都不许长的呀?人家都上高中了,还怎么高,不成小矮人了吗?”桃杏笑着说。
“也是。你姐姐呢?”杨春风忙问她。
“你问我?怎不问你自个儿?干的好事。”桃杏立刻变脸了,转身进屋摆饭布菜去了。
杨春风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他明白了桃杏话的意思。
桃李高兴地把杨春风的行李拖到屋里放好,然后就走到杨春风面前问道:“春哥,北京城大吗?车多吗?天安门广场有我们家院子几个大?”
杨春风知道小妹妹好奇,忙回答说,“北京城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有几千万人呢,以后你长大了就去那里上大学,还要在那里工作、安家。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车有多多、路有多挤、楼有多高了。现在你要先告诉哥哥,你桃花姐姐去哪里了?”
“桃花山南面的榆树沟村。”桃李听到杨春风问起大姐桃花,也有些不自在。
“怎么去哪里了?”杨春风急了,抓住桃李的小手追问。
“嫁到那里去了。”桃李慌忙抽出手,低头说。
“怎么回事呀?”杨春风更急了。
“就是嫁人了呗,姐夫是个、是个哑巴。”桃李低着头,不太情愿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些……”杨春风着急了,他又想起了出租车司机说的顺口溜。
“小妹,吃饭了,快过来吃饭。”桃杏不耐烦了,大声地催桃李去吃饭,不想让她跟杨春风多说话。
桃李赶紧转身走了。杨春风又发愣了!
“春哥,你也累了,快洗洗手,吃饭吧,有什么想问的吃过饭再说吧。”桃杏走过来叫他。
杨春风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他想在就必须去找桃花!他转身打开行李箱子,从箱子里面取出三副桃红色的围巾和一些点心。杨春风来到饭桌旁,先把糖果点心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拿出一副围巾给小桃李套在脖子上,又拿出一副递给了桃杏,手里还剩一副,那肯定是给桃花的了。
“小妹,告诉我,那家人家叫什么?”杨春风问正在摆弄围巾的桃李。
“姓俞,叫俞大哑巴,在村子东头,很好找的。”桃李围上鲜红的围巾,高兴极了。
“就你嘴快,姐姐临走前不是嘱咐过,不要告诉春哥的嘛。”桃杏用手指戳了一下桃李的额头,嗔怒地说。
“我一高兴,就给忘了。”桃李调皮地笑着说。
杨春风听清了桃李的话,转身就往外跑去。
“春哥,你哪里去?吃饭了呢,你不能再去找她了,你还要她活不活了呀?”桃杏急了,追出屋来喊杨春风。
杨春风顾不了许多了,出了门直奔村南的桃花山跑去。
杨春风一溜烟地爬上了桃花山,他站在山头回头看了看桃花村,桃杏并没有跟过来,他又向山南望了望,阳光迎着眼,照得白花花的,一片苍茫,他什么也没看清,就急匆匆下山了。
杨春风模到了桃李说的榆树沟村,他打听到了俞大哑巴家,就在村子东首,确实很好找。
杨春风悄悄地来到俞大哑巴家门前,他顺着大门往里瞧,只见俞大哑巴家是碎石头砌起来的低矮的院墙,枯木棍绑扎起来的门栅代替了大门,主屋有三间,是带有三排瓦的草房子,主屋的左侧是茅草搭起来的锅屋(厨房),右边是猪圈和羊圈。院子中间有一盘石磨,主屋的屋檐下还有一个石台子,其他家什就没有了。
从看到的这些可以断定,俞大哑巴家是够穷的。
杨春风走到俞大哑巴院子东面,从院墙上往屋里看,他想找到桃花的身影。但是,他只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声,并没看到谁。他又仔细听了一阵子,竟然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对了,这是俞大哑巴家,桃花即使在里面,她又能跟谁说话呢?
杨春风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有人从屋里出来。
先走出屋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提着一个猪食桶,向猪圈走去,看来他是去喂猪的。
后面跟着出来的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看样子怀孕至少有四五个月了。
杨春风靠近院墙仔细看着后出屋的女人,这女人就是桃花呀!半年不见,她居然嫁到这里成为人妇了!杨春风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却不能呼喊她!
桃花指挥着中年男人喂猪,然后又打手势让他喂羊。
男人对桃花百依百顺,喂完猪又去喂羊,喂完羊又过来扶着桃花进屋。
这就是他梦里的桃花真实的日子呀!
杨春风扶在俞大哑巴石头砌的院墙上偷偷地哭泣。桃花啊,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难道,你就不能等春哥回来吗?杨春风捶足顿胸,苦不堪言啊。
有一个孩子经过,好奇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杨春风。
杨春风招手示意孩子过来。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把女乃糖,送给孩子,央求孩子把塑料纸包里的红围巾交给这家屋里的女主人。
孩子很听话,高兴地接过女乃糖和围巾,跑着进了俞大哑巴的家。
杨春风看着孩子推门进了俞大哑巴的堂屋,就赶紧转身走了。
杨春风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才转过身来回头向榆树沟村看。他看见村东头站着一个女人,手里举着红围巾,在不停地向山上的他招手。
这就是梦里的桃花!半年前,在县城火车站的站台上,她也是这样不停地向他招手挥别的!杨春风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缓缓地举起了手,向山下的桃花作别。
西坠的斜阳又给这次忧苦甚于死别的生离涂上了一层红彤彤的颜色。词人马致远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而今,这一对同日出生、青梅竹马又有过鱼水欢爱的男女,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脚,却只能站在夕阳斜照里,默默地互相遥望着,无语泪流。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一看肠一断,再看肠寸断、肝胆裂,只得好去莫回头!
杨春风洒泪挥别了桃花,慢慢地爬上了桃花山。他看到山顶的桃花庵轻烟袅袅,磬声清脆,呈现出安静祥和的景象。杨春风听说桃李出生在这里,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这次路过,自己满月复的愁苦无处倾诉,便信步走了过去。
桃花庵建在桃花山顶一片空地上,有前后三排院落。杨春风来到院门前,借着暮色夕辉看到庵的院门两侧还有一副联子,就读了起来:
“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
杨春风沉思了片刻,觉得此联还是有些味道的,可惜,山下的“桃花八虎”都不识字,看不到也觉悟不到啊。杨春风进了院内,看到正殿也有一联,写到:
任凭尔无法无天,到此间孽镜台前,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杨春风读后感到有股冷风从背后袭来,看来桃花庵并不比高庙名刹纤弱,自有一股凛然正气存在。杨春风进得殿内,看到有一老尼在专注地敲打木鱼。他不敢出声,跪在垫子上默默地祈求佛祖保佑可怜的桃花。
“施主有缘,可想听老尼几句废话?”老尼并未回头,声音平和而有力。
杨春风回头看了看,殿内只他一人,便知老尼是问他的了。忙俯身叩首答道:“愿听我佛指点迷津。”
“施主生辰八字可方便告之?”
杨春风忙告诉她:三月三日巳时出生。
“奇了。三月三日生轩辕。施主是上巳节巳时出生,必将经历大劫大难磨砺,方能大彻大悟,修得一番正果。老尼送你一偈,回去好生了悟吧。”说完,老尼扬手掷出一个皂黄纸写的偈子来。杨春风赶紧接过,仔细看来,原来是一句警语:
“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做人。”
杨春风看罢,惊讶地张大了嘴——这句话太适合当下的自己了!自从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他没有一天能安宁度过,灵魂受到了炼狱般地煎熬,他苦苦寻找救赎的通道,现在看来,自己是太放不下——放不下幼小时受到的冷遇和苦难,放不下恶人、权贵的屈辱怨恨,放不下亲人的分离与相聚,放不下青春萌动的感情爱恋!尤其放不下的是,桃花对自己的温情关爱和*,何青莲的别离和移情。杨春风背负着从出生就加在他身上的沉重负担,日积月累,越积越多,他如何还能承受和前行呢?
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做人。说得太对了!自己必须做到“无我”,放下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才能心情舒畅,轻松上路啊!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杨春风忙跪拜感谢老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尼已经不见了。
杨春风又虔诚地拜了两拜,然后方才起身,转身出了桃花庵。这时已经是朗月高悬,万籁俱静了。
杨春风感觉比刚才进庵时候要轻松了许多,因为他放下了许多,心里释然了,特别是放下了对何青莲的思恋和对桃花的牵挂与愧疚,使他如释重负。杨春风又回首看了一眼庵门的那副警联,自己再一次暗示自己,无时无刻无处都须做到自省自励自勉,做个好人才是王道啊。唉!这半年自己算是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虚度了!想到此,杨春风完全明白了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步履匆匆地下山去了。
杨春风回到桃花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他来到桃花家门口,正碰到村委主任“金跋扈”借着酒气在桃家门口发酒疯。金跋扈用力地拍打着桃家的大门,说要进去找桃花。桃家爸爸在里面死死地顶住了门,不让他进去,并且告诉他:桃花出嫁了,嫁到山南面去了。
“我不管,桃花不出来,桃杏也可以,叫桃杏出来陪我。”金跋扈醉醺醺地说。
杨春风从背后一把拽住金跋扈的棉袄领子,用力往后一勒,没有丝毫戒备的“金跋扈”身子往后倾斜,勒得喘不上气来,两个腿只能乱踢。
杨春风又一用力,把半躺着的“金跋扈”提了起来,“金跋扈”憋得满脸通红,只好作揖求饶。
“金跋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了?我们的国家已经是一个法制国家了,怎由得你横行村里、欺男霸女?你再不悔改,我送你进监狱坐大牢。”杨春风警告胡作非为的“金跋扈”。
等杨春风稍稍松开了“金跋扈”的衣领,“金跋扈”才得以喘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看杨春风,不认识。
“好汉爷呀,你不是本村的吧?不知不怪,我是本村村长金跋扈呀,你还不赶快松开手?”金跋扈威胁杨春风说。
“我告诉你金跋扈,现在不叫村长了,叫村委会主任。我再告诉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要给我带头守法,否则,我叫公安局派人把你抓进去。”杨春风义正言辞地警告他。
“公安?我不怕,来我地盘我请他们喝酒还不行吗?好汉爷你是谁?你放了我,我也请你喝酒。”金跋扈看着杨春风的脸问。
“别以为什么人都稀罕你的酒,小爷我叫杨春风,是杨乾坤的儿子,这家人的养子,今后不许你再踏进此门半步,否则,今晚就是你的忌日。”杨春风说完,又猛一用力,勒紧了金跋扈的衣领,金跋扈又开始呼吸困难了。
金跋扈赶紧作揖求饶。杨春风问:还敢不敢再来了?
金跋扈连连作揖,意思是改了,不再来了。
杨春风这才放了他。
金跋扈瘫坐在杨春风的脚下,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我的小爷啊,憋死我了,我横行天下几十年,还是头一次有人敢对我动武。好,我服了你了。你是从北京回来的吧?见过大世面,我不跟你斗,给你面子,再也不来桃花家了。我说话算话,你放心好了,我走了,改日请你到我府上喝酒。”金跋扈爬了起来,向杨春风作了两个揖,连滚带爬跑了。
院子内,桃杏、桃李都看呆了,连忙给杨春风鼓掌。
桃家爸爸赶紧开门把杨春风迎进门来,感激他出手制服了金跋扈这个恶霸。
没什么,欺软怕硬的贱骨头而已。杨春风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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