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露突然心有所感,猛地抬头,看见罗开潮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自己,忙下了炕,过去服侍罗开潮将外面的皮袄月兑了下来,道:“这屋里升着炉子,又有暖炕,你从外面进来,先是冷,再是热,冷热不均,反倒抗不住的。”
罗开潮笑嘻嘻地任桐露帮他把皮袄月兑下来,又趁人不备,在桐露左颊上啪地一声亲了一口。
桐露忙推开罗开潮,嗔怪道:“你做什么呢?一会儿广儿进来看见,看你哪还有脸?!”罗岩广是桐露和罗开潮的嫡长子,如今才一岁半。
罗开潮笑着在炕上坐下,随便翻了翻炕桌上的帐本,道:“这些帐两三个月盘一次就够了。我们家铺子小,又不像我二叔家,光京城里就有数十个铺子,每个月光盘帐的帐房先生就要二三十人。”
罗开潮口里的二叔,其实是他远房的族叔。罗开潮自小父母双亡,这位族叔看他可怜,便领了他回去,让他跟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念书进学。后来见他对书本不感兴趣,便带了他在身边教他做生意。等他成年后,又带了他去远洋跑船,让他亲手挣下现在的一片家业。
罗开潮对这位族叔奉若生身父母,对他十分尊敬。逢年过节,罗开潮都带了桐露和嫡长子罗岩广一起族叔家磕头问安。
桐露亲自过去从茶龛里倒了热茶过来,放到罗开潮面前,从他手里又拿过帐本,继续坐下盘帐,嘴里道:“大有大的做法,小有小的做法。我横竖每天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罗开潮忙道:“你喜欢做就做。我不过是怕你累着了。”
桐露抬起头,对着罗开潮嫣然一笑,像是领了他的情,又低头继续拨着算盘。
罗开潮默默地看着桐露姣好的侧影,突然道:“我二叔的嫡长子,刚跟裴家的三姑娘定了亲,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办喜事了。”
桐露拨着算盘珠子的手乍然停了下来,整个人跟静止了一样,呆立了半晌。
罗开潮坐到桐露身旁,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裴家是你的旧主家,可是你现在已经月兑了籍,是正正当当的良人,不用害怕。——我二叔不是那等人,就是我大堂弟,虽然做了官,人还是十分和气。”
桐露一愣。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见到旧主家会抬不起头的问题。她是想起了她伺候多年的大姑女乃女乃裴舒凡……
本来以为嫁给小商家,和以前的那些人就不会再有来往,可是兜兜转转,她似乎还是在同一个圈子里打转。
罗开潮看见桐露呆怔的样子,更是担心,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问道:“你没事吧?别吓唬我。”
桐露回过神来,看了罗开潮一眼,忙笑道:“没事,没事。我是突然想起了先夫人,有些怔忡而已。”
罗开潮见过裴舒凡几面,对这个一手撮合他们的媒人也很感激。可惜她去得早,他们也只有早晚三炷香,祈祷裴舒凡能早日投个好人家,重新来过。
“没事就好。——我饿了,今儿晚上我们吃什么?”罗开潮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起身去门口张望了一下。
屋旁的耳房里跑出来一个小丫鬟,笑着问道:“大爷可有什么吩咐?”
罗开潮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道:“天不早了,让厨房的人摆饭吧。今儿天冷,把饭摆到夫人房里吧。”
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厨房传话。
东厢房里广儿刚刚小睡醒来,正窝在女乃娘怀里醒瞌睡。听见爹爹的声音,便从女乃娘怀里挣了下来,往屋门外跑去。
女乃娘赶紧跟着追出来,却见小少爷已经大叫着“爹爹”,扑到罗开潮的怀里。
女乃娘过来给罗开潮行了礼,道:“大爷回来了。”
罗开潮抱着广儿点点头,问女乃娘:“广儿晚上吃了没有?”
女乃娘回道:“下午小睡前吃过一顿女乃,现下刚醒了,没胃口,还没有吃。”
罗开潮一边抱着广儿往屋里走,一边道:“让小厨房把广儿晚上的夜食一起送到夫人房里,我来喂就是了。”
罗开潮对广儿十分疼爱,除了不能给广儿喂女乃,别的事情,他几乎都亲手做过。从换尿布,到给广儿洗澡、哄睡觉,抱着四处溜达,甚至从他二叔那里要了本儿童启蒙读本,见天给广儿念。
等广儿能吃一些好克化的食物之后,罗开潮又亲自给他喂食,都是女乃娘看熟了的。因此女乃娘只是笑着应了,去小厨房给广儿取晚上的夜食。
罗家人少,本来一个厨房足够。只是生了广儿之后,罗开潮担心大人吃的东西,会跟幼儿吃得弄混了,便给广儿单独开了个小厨房,单找了两个会做小儿和妇人药膳的厨娘在里面伺候着。平日里只给小少爷罗岩广和夫人桐露开小灶。
罗开潮抱了广儿进到屋里,广儿一见娘坐在灯下,立刻欢呼起来,连爹也不要了,往桐露那边扑过去。
桐露赶紧将帐本收起来,才起身抱了广儿在怀里,和罗开潮一起逗弄起孩子来。
外面的婆子拎了食盒进来,在桐露外间房里的大圆桌上,摆上了今晚的饭菜。
罗开潮虽然明面上只是小商家,可是家底着实殷实。罗家晚餐桌上,满满地摆了十六个菜,光蔬菜就有七八个。
冬日里蔬菜实在难得,桐露看了看饭桌,将广儿放到高椅上坐好,一边绑上带子,一边道:“我们就三口人,不用每日做这么多菜吧?。”
罗开潮一手将广儿的小木碗拿过来,将女乃娘送过来的小厨房里给广儿专门备得汽水蒸肉轻轻吹凉了,舀到小木碗里,当没听见桐露的抱怨,自顾自地说:“这汽水蒸肉够细女敕,可是不够鲜美。要是榨些蔬菜汁和在里面,会更好些。”
桐露见罗开潮一说到吃的东西,就不肯妥协,也由他去了。皆因罗开潮小时候在被他二叔接过去之前,很是过过一阵苦日子,虽然年纪小,可是那种饥饿的滋味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所以罗家虽然人少,做得菜多,罗开潮一个人都能将所有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从来没有剩下一滴汤,一粒米。
桐露收拾好了手上的东西,也坐过来吃饭。她从罗开潮手里接过广儿的小勺子,道:“我来喂吧。你先去吃点东西垫一垫。”
罗开潮拦着桐露的手,道:“我来就行。你去吃吧。你的胃不好,不能饿着。”
夫妻两人一个端着小木碗,一个拿着一把小木勺,互相推来挡去。可怜的广儿每次木勺送到自己附近的时候,都以为是要喂给自己的了,便张大了小嘴,可惜一咬一个空。如此几次之后,广儿终于受不了还在拉拉扯扯的两个无良爹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桐露和罗开潮听见广儿的哭声,忍不住笑了。
桐露忙放开手,道:“赶紧喂吧。小祖宗已经恼了。”
罗开潮笑着哄了哄广儿,将木勺推了一满勺的汽水蒸肉,送到了广儿大张的嘴边。
广儿奇迹般地止了哭声,大口将勺子含了进去,吧唧吧唧地吃起来。胖胖的两腮上,还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
桐露拿了自己的细棉布帕子出来,给广儿轻轻地擦了擦脸上的泪。
广儿对着桐露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赶紧又转过头去,小手指着饭桌,开始点菜。
桐露和罗开潮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吃完晚饭,桐露抱着广儿在屋里慢慢走动消食。广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眉眼耷拉,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罗开潮泡了一壶铁观音过来,一边喝茶,一边想起一事,对桐露道:“你的那个好姐妹,在我们庄子上住着养病的,最近让人带信过来,说她病好了,想到城里头来谢谢你。”
“你说桐叶?”桐露一手拍着广儿,一边坐到罗开潮身边。
罗开潮点点头,道:“她让人捎了口信到店里去了。我正好去看铺子,就碰上了。”
桐露歪着头想了想,又看了看怀里白女敕可爱的广儿,道:“总得让个信得过的大夫再去瞧一瞧,我才放心。”
原来桐叶上次来投奔桐露的时候,说是银子包袱被抢了,只披着一身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布袋,结果到了桐露家不久,全身就生了疥疮。
桐露虽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可是家里有小孩子,大意不得。便赶紧寻了辆车,将桐叶送到他们在京城外的小庄子上,找了个积年的婆子专门看护她,免得传染给更多的人。
桐叶被紧急送走后,罗家的院子也大大地打扫了一通,四处洒了石灰消毒。桐叶住过一个晚上的西厢房,被罗开潮找人完全给拆了,重新造了三间厢房。若不是桐露拦着,罗开潮能把整个院子卖了,再去另盖一所房子去,就为了他的宝贝儿子,生怕给不干净的东西传染上了。
想起那时候的手忙脚乱,桐露笑着道:“你也是,不过是疥疮,你就要卖房子,也太小题大做了。”
罗开潮看着广儿呵呵地笑,也不反驳。
两人便商议好,去药堂寻一个信得过的大夫,出双倍的银子请他去庄子上给桐叶再瞧一瞧。若是完全好了,也可以接回来。
“你打算怎么安置桐叶姑娘?”罗开潮忍不住问道。桐叶跟他们家非亲非故,老在他们家住着,也不象话。
桐露笑着道:“等她回来了,我问一问她。若是想嫁人,你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或者去寻前面街上的王媒婆,让她做主就成。”
桐露和桐叶的情分,其实在宁远侯府里的那几年,已经都快耗尽了。只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旧友一条道走到黑,总得帮她一把,自己心里才过得去。
罗开潮知道她厚道,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将广儿送到他屋里睡下来,自己也回来歇息不提。
镇国公简家的府里,这一阵子也十分热闹。
圣上的选秀令一出,往简家给简二少爷说亲的人也多了起来,多是勋贵人家不想女儿入宫候选,都急着给女儿定亲的。
大姑娘简飞怡看见娘成天忙着给二哥相看未来嫂子,却不管自己,很是不虞。她想参选,可是家里人都不同意。这一次,就连娘都同两个哥哥意见一致,都反对她入宫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