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就寝时分,红绡公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自己的卧榻去睡觉,他面容沉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泠然正想关心一下,见他取过长长的银勺,将一盏盏萤灯压得幽暗,灯影朦胧地落在他优雅的轮廓上,他长长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忧郁而唯美。
她就这样傻傻地望着他,直到他缓步走近她的床边寻了张凳子坐下,说道:“让我看着你睡吧。”她才觉心中闷闷一痛,似能感受到此时他的心情。
泠然心里本来就没有男女大妨的观念,而且对他的人品相信得不得了,干脆往里头缩了缩,把床让出半张来,拍了拍,示意他在这里休息。
红绡公子也不推辞,跨上来靠坐在床上,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了句:“睡吧,明日会很累。”
泠然既然知道短时间内就能出发去找楚玉,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去翻看楚玉的布告,她也不想心绪大受影响,于是将那堆破纸收进了床头的抽屉里,道了声晚安,连忙伏到枕上背对着他睡了。
其实这种情况下,她也睡不着,但是强迫自己躺着不动。
片刻,只觉得他温暖的手掌柔柔地抚模着她的秀发,她好像被一股清淡的花香包围,周身无比舒泰,神智渐渐就模糊起来,跌入了梦乡。
泠然做了整整一晚的美梦,第二日精神头十足地醒过来,发现红绡公子竟然还保持着她入睡前的姿势呆呆坐着。
她顿心慌意乱,赶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叫了声:“师兄。”
“你睡觉流口水了。”红绡公子本来脸沉如水,却忽然绽开了一个和煦的笑容,长身而起,姿态优美地伸了个懒腰,“我也刚起床,你收拾收拾,咱们餐桌上见。”
泠然总觉得他在说谎,而且根本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逃一般地出去了,很不像他平日的风格。可是今天就能恢复容貌的喜悦实在太大,小小的忧愁实在难掩她的兴奋期待之情。她回头看看放着楚玉亲笔写的寻人告示的地方,决定现在什么都不想,跳下床,手脚麻利地拾掇好自己,小跑着来到餐厅。
桌上摆着她最爱吃的几个家常菜,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怎地,她吃起来感觉特别美味,不免多吃了一碗。
谷妈妈将一碟削好的留颜果端到她的面前,轻声细语地道:“少主天没亮就到厨房亲手为姑娘准备早餐了,好吃么?”
泠然刚吃到最后几口粥,闻言不禁惊呆了,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红绡公子,他朝她牵了牵唇角,将手上的一杯酒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银色的烛台,餐桌上盛开的鲜花,都没有他十分之一的优雅。他只适合身着锦绣,被美女们围绕在中间王子一般捧着,通身的高贵使得他根本不像是能会女人做这些事的男子,可是两年来,他却随时在给她温暖和惊喜,之后还要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
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泠然在心中默数,弹琴、作画、吹埙,十八般武艺、医术、甚至厨艺……
真是万能的太阳神阿波罗第二
泠然十分汗颜,跟他比起来,她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餐桌上沉闷得令人有些难堪,好在这时负责丹房打扫的药仆走进来,木然着一张脸道:“宫主说,都准备好了,请两位少主移步。”
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
泠然兴奋地离开座椅,裙袂飞扬,可惜她的马大哈性子再次印证她很需要人照顾,仅仅是这样小小的动作,她却笨拙得几乎踢翻了厚重的橡木靠背椅,脚尖顿时一阵钻心的疼,她不免龇牙咧嘴雪雪呼痛。
红绡公子飘然而至,将她稳稳扶着站好,带着几分责备之意横了她一眼。
不过是这样普普通通的爱怜眼神,却让她心底生出了犹豫,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曾经多少次,只要她不小心弄疼了自己,他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可要是她恶作剧伤到了别人,他不过是和煦如阳光地笑望着她,还会帮她打掩护,善后。
他好像说过,绝对不会放开她的灵魂,不会让自己再找不到她,那么难道她回到楚玉身边,他就可以么?
泠然矛盾的同时,觉得红绡公子也好矛盾。
就是带着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她恍惚地由他牵着手,到了渡梦仙子的丹房密室中。
渡梦仙子负手站在室内,脸色冰寒,见他们进来,正眼也不瞧泠然,只是望着红绡公子。
红绡无视师父复杂的眼神,欠身向她略略行礼,道:“有劳师父护法。”
渡梦仙子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依然负手站着。
红绡拉着泠然的手推开丹房内室的门,即将踏入时候,渡梦仙子忽然回头道:“泠然的火候远远未到,你们强行去冲月兑胎换骨的大关,是想叫为师同时失去两名弟子么?”
泠然皱眉望向红绡公子,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一层,原来还认为可以像当初花瑶簪一起帮她一样,师父也可以插上一手,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
红绡公子灿然一笑,道:“师父春秋鼎盛,便是再养一个徒弟,也还来得及”
他不过一句戏言,却惹得渡梦仙子大怒,狠狠地摔门而去,余音袅袅,惊得泠然小心肝扑通扑通猛跳。
“你怕么?”他已收了笑容,漆黑的目光深不见底,幽幽望着她,“也许师兄力有不逮,我们今日会双双丧命于此。”
“师兄是帮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泠然毫不犹豫地回答,心中觉得与他死在一起当真是不怕,就好像要同去参加一个游戏那么平静安详。
他说过不会放走她的灵魂的,那还怕什么?有他在身边,就算地狱也不过寻常。
内室点燃了壁炉,中间一个硕大的丹炉下也是炉火旺盛,天顶上透进明亮的光,烟尘徐徐上升飘散,人一进来就热得慌。
这地方像神话传说中太上老君的丹房,泠然以前不曾被允许进来,游目四顾,见四面是各种符篆似的装饰,门那堵墙上挂着一幅图画,上面画了两名男子,似在斗剑。
她还未及细看,红绡公子掩上门,令她在地上一个蒲团上坐下。
“我先运功十二周天,你记熟这上面所写。”他递过一本手抄的小册子。
泠然脑子里其实乱成一团,茫然接过小册子,见他垂下长而翘的睫毛,渐渐入定,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才将运功的法子记住。
红绡公子手掌上下交换,一股隐隐泛着蓝光的漩涡状气流在他双掌之间流动,极是好看。
泠然正看得出神,他却收了那团漩涡,淡淡一笑,似乎全身经脉已经畅通,再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坐到她背后。
室内的丹炉腾腾冒着热气,山谷之外虽是冬天,他们却热得很,由于运功的需要,他二人更是除了外袍,只着了一层贴身的丝衣。
他自她背后伸出手来,替她除去片刻不离身的面具。
即使这样的时候,他也记得她的喜恶,不会让她厌烦的那张脸落在他的眼中,尽管他好像从不在乎泠然心中感动。
当他的手掌抵到她的背后时,温暖的触感令她微微分神。
“专心。”
听到他的低喝,她才知道大意不得,要是失败的话,别说恢复不了容貌,他们还会有生命危险,连忙收摄心神,会聚了丹田之气,缓缓提升,与红绡公子的内力融在一处,开始照着花落痕留下的秘法,烘炉一般由弱到强开始冲击颅面部各种关窍。
两人这一闭关整整就是十二个时辰,渡梦仙子静坐在丹房外室,貌似打坐,实则放心不下,在为他们掠阵。
窗外的梅花无声坠落,陈列在庭院中的巨大汉玉白日晷拖出长长的日影,一个身影在丹房外彷徨了半日,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来,拜倒在她跟前。
“宫主您为什么不阻止他?听他们说,霖哥哥他会很危险,你不是一直最为钟爱他么?”杭莫儿举目望着渡梦仙子,一脸的焦虑。
仙子并没有责怪她的多事,徐徐展开双眸,叹道:“我是为了遂他的意,人孰无死,如果他认为值得,我没有阻止的必要。”
杭莫儿虽曾听到梁妈妈和谷妈妈偷偷议论,很是担心,但她一直以为红绡公子真的有性命之忧的话,渡梦仙子一定不会允许,这时听出不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什么规矩都忘了,跳起来就想冲进内室。
渡梦仙子微微摇头,曲指轻轻一弹,一点绿光飞去,击中她的腰部,令得她委顿在地上。
杭莫儿挣扎了几下,发现动弹不得,泪水涟涟而下。
渡梦仙子难得用一种慈和的目光看着她,忽问道:“如果让你为霖儿去死,你愿意么?”
杭莫儿喉头像被棉花塞得满满,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不停地点头。
渡梦仙子见她点头的时候竟没有半分犹豫,甚是欣慰,从蒲团上起来,走到她对面,道:“很好……很好这就是冤孽啊将心比心,你当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昨日,霖儿从山外回来寻我,你还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