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熙回到酒店的时候,已近凌晨。因为他与顾幻璃的房间是个套房,既有独立的门通向走廊,又有单独的门可以直接内部通行。所以,他盥洗后,换了身衣服,便推开那扇暗门。
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在此时显得分外的脆弱,就像是秋日翩然而下的银杏树叶,脆弱且寂寥。
他这个妹妹啊,既坚强又脆弱,这让顾天熙情不自禁的想起枪击案刚发生时的顾幻璃。
那时的她站在墓碑前,眼眸中染着特有的孤独,口中和众人一样喃喃自语般低声祈祷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月兑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那时的自己无比懊悔,他一直以为阿布夸克市是安全的,却没想到像是校园枪击案这种恶劣的事件竟然会发生在阿布夸克市。
危险,如影随形。顾天熙不知道到底是命运的巧妙,还是有人将罪恶的手伸向她。所以,当顾幻璃提出想要回国继续念书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一次的争执只怕是他们兄妹头一遭冷战。她没经验,他这个做哥哥的,何尝有经验。他总算是让她老老实实的离开那个麻烦的骆奕臣,谁知,她却因为政治婚姻赌气离家出走,甚至,闹到要进入娱乐圈。
他不知道她到底从何而来的异想天开,但是他知道,桑洛云一定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然后呢?
顾天熙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有一日,他要见她,也要先和经纪人排时间,甚至,要像那些歌迷和影迷一样,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可他不希望让别人见到她的美好,他想将她留在身边,永远。
顾天熙轻喟一声,既然是她遍寻了许久才找到的方向,既然是她平生第一次以这么强硬的态度向他抗议,他自当成全她,自当让她在他的掌控下,尽情的翱翔。
舞会上的醉意还未曾散去,顾天熙掀开被子,躺在顾幻璃身边。谁知她睡得太深,就连旁边多个人都不知道。顾天熙哑然失笑,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眼中满是溺毙人的柔光,“以前是做噩梦,只有在我怀里才能睡着。现在呢,就算是担惊受怕也能安然入睡,真是……”
而此时此刻的顾幻璃,不,应该是琉月,正在另外的房间和卡西迪奥翻阅着夜让微细行天给她发来的与洛伦佐相关的资料。
顾幻璃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线索,一些与那名杀手产生关联的线索。而且,她希望能将自己从中剥离。是的,如果她与受害者和杀手都认识是一种意外,如果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交集不过是萍水相逢,如果她与他们在此地同时出现只是巧合,那么……
为何夜也会出现这里?
顾幻璃知道自己需要理智,恐惧牢牢地圈住她的脖颈,她越是紧张,越是觉得蹊跷,越是头疼地看不清那些数字和文字。
“不要看了。”话音未落,一双温暖的手臂把她紧紧揽入怀中。卡西迪奥的下巴轻轻地摩娑着她的发,一点一滴,溢出淡淡的忧虑。他知道,最近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复杂,然而,他却无力阻止这样的变化。
“我知道,事情应该一步一步的来。”顾幻璃将头深深地埋在卡西迪奥的怀中,她的身体渐渐虚化,直至消失,“小卡,拜托你了。”
而在顾幻璃自己的房间,她醒来时,顾天熙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酒味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贪婪地呼吸,心甘情愿地沉溺,这坚实的怀抱,还有这浓烈的,属于哥哥的气息。
多少年后,在顾幻璃无数次的回忆中,这个将明而未明的清晨虚幻得恍如隔世,由真实得仿佛就在昨天。心中是如此深刻地落下了他淡淡的笑容,结识的臂膀,还有他足以灼烧她的热度。
顾幻璃缓缓阖上眼,属于她的甜美的梦,才刚刚开始。
顾天熙醒来时,看到得依旧是妹妹沉沉的睡颜,双眸紧闭,缓慢而均匀地呼吸,是的,她还在呼吸着。顾幻璃的睡姿无疑是无可挑剔的,因为放松而略显柔和的轮廓由于敛去了这些日子的瑟缩和怒意而将原有的娇柔衬得愈发突出。阖上的眼眸也悄悄地藏住了几欲诉说的忧伤。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眉眼,唇边尽是微笑。
而顾幻璃的梦中有雾,那是,难以驱散的过往。飘荡的灵魂在窗户外徒劳无功地敲打着玻璃,枪声一次次的响起,她的眸子里看见的是一个个逝去的灵魂。
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将她紧紧抓住,在她的脚踝上套上了什么东西。冥冥中似乎有人说着似真似幻的承诺,“……无论恶魔还是天使都不能……”
空间一转,她似乎置身于被丝线布满的世界。头顶的两颗月亮散发着妖异的光芒,又是谁在说着恐怖的诅咒,顾幻璃听不清,却又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她的头脑中重重地敲击着。
“逃不掉吧……灾祸会接二连三的让你的周遭发生不幸,破坏平常、瓦解平凡,将苦痛及绝望加诸在你身上。至于那个灾祸的烽火,最初的受害者,就是你所爱的那个……与你有着相同血缘的人……”
顾幻璃看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老妇人,她站在她面前,讥讽地说着那些话,开始,顾幻璃还可以听清她在说什么,可慢慢地,顾幻璃却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不停地开开合合。顾幻璃甚至难以分清,这些到底是梦境还是记忆,可她在记忆中遍寻,却找不到真相,找不到该有的一切。
当她终于放弃回忆与思考时,意识已经模糊,渐渐地隐退到那片白茫茫的横于江山的白雾中。月亮依旧高高地挂着,锁链以及牢牢地拴着她的灵魂。
顾幻璃听不清那冰冷的笑声是属于谁,她甚至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想紧紧地追逐着那份温暖,不想它离她而去。
“小璃?”顾天熙看着妹妹突然脸色变得苍白,汗水细密地渗出,打湿额前得碎发,眉头微蹙,紧闭的长睫不安稳地轻颤,像是极力摆月兑什么东西的纠缠。
他轻抚上顾幻璃的面颊,抹去额上的汗,细细的勾勒着她细致的眉眼,看着那缓缓睁开的眼眸泛起层层水光,晶莹莹地闪着,灵动而妩媚,无比诱惑。
“哥——”顾幻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确定的声调。
“哥”她一边呼喊着,一边扑到顾天熙的怀里,“不要离开我,不要将我一个人丢下,不要……”
“不要把你嫁给那个记不得名字和长相的未婚夫,对么?”顾天熙屈指轻轻弹在她的额头上,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满,“让你嫁人难道就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么?睡得好端端的都能被吓哭。父亲给你选择的对象不但门当户对,而且是个有教养有学识的年轻人,他……”
“有教养有学识的年轻人太多了,随便去哪个大学,一抓一大把。”顾幻璃只要一听到哥哥提起婚事,仿佛是引发了连锁的机关,她的头“轰”地一下痛了起来,开始是细细的痛,一点一滴地侵蚀,后来便象是被磨盘碾过,再被重锤敲遍,沉沉的,闷闷的,烈烈的痛。“哥哥,既然你已经答应我,给我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就在期限到来前,不要再提那个男人好么?”
“你真得不再考虑一下?如果未来受了什么委屈难堪,亦或是那些抗不过去的辛苦,再想后悔,可没人会老老实实的等在那里娶你。”
顾幻璃双手紧箍着头,试图将那撕心裂肺的痛从脑中驱除,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哥哥将我送到忉利天习武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不是那等吃不了苦的大小姐。至于委屈和难堪,我承认那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的情绪,但是,哥哥不是经常教育我,身为顾家人必须学会掌控情绪。”
“那么,如果你真听哥哥的话,真得学会了这件事,又为何要反抗我的决定?”
顾天熙的反问让顾幻璃的心里只剩下淡淡的疲惫和倦怠的沉静,“或者哥哥找人催眠我吧,把我催眠成你希望的样子,然后将我嫁给父亲认定的什么人。这样,哥哥就能甩掉我这个沉重的包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这丫头,脾气真是越来越大。”顾天熙看着妹妹这副痛苦的模样,终于决定不再折磨她。“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这是我所能向父亲争取的最大极限,同时,也是你达到法定结婚年龄所需要的时间。”
“是啊,我怎么将这点忘了?”顾幻璃抬起头看着顾天熙,疲累的头脑拒绝了思考,她苦笑道,“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一点?所以,无论我怎样反对,其实结果都一样,甚至,我的挣扎和努力在你的眼中也是荒唐可笑的,对么?”
顾天熙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指插进顾幻璃的发细细摩挲,享受着她的柔顺,“这只是你的想法。”
顾幻璃深呼吸,一次,两次……最终,她平静地阖上眼,“无论如何,至少我有三年的时间。这就足够了。”清晨的阳光披泻在她身上,隔绝了逝去的夜的幽暗,只留下微蹙的眉尖上一点苍白的沉郁和朦胧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