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闻言,忙推开贾琏,拢了拢头发,带了丫头直奔王夫人处而来。
才一进门,便见一屋子女眷早在那里笑语盈盈地将王夫人团团围了,七嘴八舌地道着喜。王夫人左手拉着尤氏,右手拽着娄氏,喜笑颜开地让众人坐,一边笑道:“也是托赖着祖宗的福,终于熬到了今日……”
尤氏道:“大小姐升了嫔,不就可以居正殿了么?”
王夫人点头笑道:“正是呢,每年的俸银也长了一倍,伺候的宫女也加了两人。就只还不知道东西六所赐了哪一处给娘娘住呢。”
赵姨娘忙不迭地走来凑趣儿道:“我就说咱们大小姐是天生的好命嘛,正月初一落地,当初不是还有个和尚说过大小姐的命尊贵至极的吗?熬了三年,一下子就从贵人升到嫔了……”她兴兴头头地掰着手指头数着:“上面还有贵嫔,妃,贵妃,皇贵妃四级……”赵姨娘抬起头看着王夫人大惊小怪地嘻嘻笑道:“太太,离皇后还有四级……”
王夫人脸上勃然变色,因碍着屋里还有外府的亲戚女眷,又是大喜的日子,不便发作,只黑了脸冷声道:“环儿还没醒,你跑到这儿来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出去!”
尤氏连忙笑着打岔:“倒是因为什么喜事儿大小姐突然晋升了?”
王夫人这才又笑道:“究竟我也不知道。刚老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说,宫里的夏太监过来报的信儿,好象是说太后娘娘一病不起,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皇上每日亲奉汤药,愁得了不得。那日,妃嫔们又入内去探视太后——你知道,咱们家娘娘原来位份低,只是陪侍在吴妃身边,说不上话的。偏偏当时皇上坐在太后榻边正自垂泪,娘娘看见了难过,便大着胆子说她那里有西洋来的药,也许可以一试——娘娘从小身子也不大好,一向吃着西洋丸药的。谁知皇上听了,当即就命她取了药来。太后服用以后,居然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喏,这不,一待太后娘娘大安以后,这恩旨就下来了……”
尤氏便向娄氏点头笑道:“所以说大小姐是有福气的人……”
偏赵姨娘磨磨蹭蹭地还没走,在旁支愣着耳朵听到这儿,便猛不丁插嘴笑道:“可见皇上也是一片孝心,当时必定是真急了,姑且死马当着活马医呗,管它什么药,万一医好了岂不是……”
话未说完,满屋的人皆瞠目结舌,尤氏再想打岔已经来不及了。王夫人又急又气,也顾不得什么了,手指着赵姨娘,颤声恨道:“没王法的混帐东西,你不会说话就闭了嘴滚回你屋里蹲着去,我们这里说话由得你跑进来多嘴多舌的?”
王熙凤上前一步,冲赵姨娘喝道:“没听见太太说吗,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以后没有太太的命,不准你到这屋里来!”
赵姨娘不敢再吭声,暗地里骂了一声,只得蔫头耷脑地悻悻往外走,正与一个匆匆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贾政。
贾政只狠狠瞪了她一眼,没有理睬,便一路走了进来。
众女眷没料着贾政突然进来,慌得连忙站了起来。王夫人笑道:“我们刚说要到老太太那里热闹去,没想到老爷倒过来了。”
贾政微皱着眉,道:“夏太监已经走了,老太太也乏了,刚躺下,不必过去了。”说毕,便在椅上坐了,低头不语。
王夫人瞧他的样子,很是惊诧,不禁问道:“才报了娘娘这样的喜事,老爷怎么倒闷闷不乐了?”
贾政欲言又止,只长叹了一声。
众女眷瞧此光景,便悄悄起身告辞。
王夫人这才悄声道:“老爷……”
贾政忽然垂泪道:“娘娘这样以身犯险,叫我怎么不担忧?”
王夫人惊道:“老爷何出此言?”
贾政道:“夏太监跟我说,当日太后垂危,慈宁宫内一片寂然,妃嫔们皆肃然不语,圣上忧心如焚以至于在榻旁垂泪。偏女儿突然站出来说她从家里带来有西洋丸药,或可以一试……夫人想想,幸而太后娘娘竟然大愈了,如若服药后竟未见好转,这,这……不是百口莫辨了么?天家之威,可是我们能担待得起的?不是我说,娘娘此举实在是太过莽撞了……”边说,额上冷汗涔涔而出,顿足叹息不已。
王夫人听了,头顶亦如打了个焦雷一般,只觉一颗心突突乱跳,半晌方勉强道:“女儿入宫三年,一直不得意,难道就这样一辈子终老于宫中不成?便换了我,也不甘心的。这次虽然险,毕竟也算是个机会,或可以搏一搏,女儿必是抱了破釜沉舟之意。如若成了便可一举月兑颖而出,即使太后未见好转,以当今恤下宽仁之心,料也不会……”
话未说完,贾政便一跺脚,急道:“你糊涂!就算默默无闻终老于宫中,一辈子至少可求个平安。可如今娘娘此举,万一有不测,不但她自己不能自保,恐怕带累得我们满府都不能得以周全!以娘娘这样的个性在宫里,让我如何不焦虑?不惶恐?”边说,那眼泪竟扑簌簌滚了下来。
王夫人呆怔半晌,无言以对,一眼瞅见凤姐,忽想起一事,勉强笑道:“那储秀宫的吴妃,不是凤哥儿嫂子的妹妹么?大家这样的至亲,在宫里正好互相扶持照应。”
贾政望了王熙凤一眼,只张了张嘴,终究无言。他心里有句话,当着凤姐却是不好说出来:**倾轧,至亲的姐妹尚无亲情可言,更莫论其他了。
王熙凤早听得出了神,直到贾政提到吴氏之妹,这才醒悟过来,正欲令身边丫头退下,一回身,却见平儿和喜儿已经不见了。
原来从贾政才一进门,面带忧色地提到宫中之事,平儿便拉着喜儿悄悄回避了出去。
二人才一出门,却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正带着两个小丫头手捧茶盘从那廊上走了过来,正欲往王夫人屋里去。
平儿自到了贾府里,只在王熙凤大婚之日遥遥地见过那妇人一次,当下连忙走上前,微笑道:“周姨娘好”,又指了指正房,悄悄摆了摆手。
周姨娘会意,站住脚,冲平儿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对两个小丫头道:“太太在谈事情,不必进去了。你们暂且把茶端回茶房吧。”又转头冲平儿微笑道:“外面怪冷的,要是不嫌弃的话,两位姑娘就请到我房里坐一坐可好?”
平儿听她语声柔和,仪态端庄,清水芙蓉的一张脸上几乎未施脂粉,却是唇不点而红,眉不染而黛,虽算不上如何美貌却自有一种清丽出尘的风姿;身上的衣裙虽是半旧,却是干净雅致,萦绕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更兼着语调和缓温柔和面上的浅浅笑意,令人陡然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意。
平儿当下便倾了倾身子,笑道:“那就叨扰姨娘了。”
周姨娘灿然一笑,便引着平儿往她房里去。
平儿见她脚步迟重,这才注意到她那袭半旧的青莲斗篷下小月复微凸,原来竟是怀着身孕,连忙伸手轻轻扶住了她,轻声笑道:“姨娘留神脚底下。”
周姨娘转头冲平儿微微一笑,道了声谢。平儿这才注意到,她虽然皮肤光洁白皙,但笑的时候眼角也有了淡淡的鱼尾纹,毕竟也有三十往上的年纪了,美人迟暮,的确是件无奈的事。平儿心中微微有些感慨。
刚走下长廊,迎面却走来了贾珠夫妇,也正往王夫人屋里去。贾珠仍是一惯的月白衣袍,飘飘然纤尘不染;李纨则是湖水绿的一袭长裙。夫妇两个并排站着,俨然一对举案齐眉的璧人。
平儿连忙侧立一旁,曲膝行礼,叫了声“大爷,大女乃女乃。”
周姨娘亦从容站定,只略微倾了半身,微笑道:“大爷和大少女乃女乃来得正巧,老爷和太太正在屋里呢。”
李纨福了一福,笑着说了声“姨娘好走”,贾珠却明显地身子一僵,冲周姨娘作了半揖,却是一声没吭,脸上明显有局促之意。
平儿只道是跟贾珠先前有替凤姐鸿雁传书那一层秘密在,故而他会有此窘迫之态,连带得自己也跟着尴尬起来。眼见得周姨娘冲他们点了点头,已经微笑着头前走了,自己也忙就要跟着走开。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贾珠已站直了身子,只怔怔地向周姨娘的背影望着,那神态根本就浑然无视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