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中的人,最是慵散倦怠。王熙凤自从有了喜,害口害得厉害,一天也吃不下半碗饭。早上睁开眼就开始无休止地呕吐,严重时甚至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没食欲,呕吐,头晕胸闷,王熙凤被妊娠反应折磨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有时无名火起就骂贾琏一顿,后来都连骂人都没气力了。
这天晌午,平儿见王熙凤在床上朦胧睡去,跟梨蕊说了一声,便将自己悄悄裁好的厚厚一叠尿布拿小包袱装了,出了院子,一径往周姨娘这边来。
孩子生下来已经十来天了,女乃娘竟然还没来。平儿进屋的时候,孩子正哭得热闹。周姨娘抱着孩子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边走边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她。
平儿将尿布包放在床上,凑到近前,轻声道:“姨娘累了吧?要不然我来抱一会孩子,姨娘歇歇吧?”
周姨娘含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交到平儿怀里,自己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轻笑道:“你实在是场及时雨啊,小东西放下就哭,只让抱着,我这两条胳膊啊,都快折了——让小丫头抱我又不放心。”
平儿两手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抬头望了屋里那两个小丫头一眼——,,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满脸的稚气,用起来肯定是不得力的,当下秀眉微蹙,低声道:“这么多天了,女乃娘怎么还没来?姨娘刚生了孩子,就这么劳累,身体吃不消的。我去找林大娘问问,让她催着些。”
她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着,心里却有些恼怒了。果然这府里尽是狗眼看人低的,知道王夫人不喜欢,又兼着周姨娘不过生了个丫头,贾政又根本不过问这些事,索性越发地怠慢起来了。
周姨娘微微一笑,摇头道:“妹妹又何必去问,没的倒因为我得罪了人。”她轻轻地把孩子接了过去,仍是那恬淡温柔的声音,道:“其实这样也好,我可以时时刻刻看着她,亲手带大她,我情愿这样,不想让别人来打扰我们。”
平儿见她这样淡定看得开,倒稍稍放了心,当下笑道:“那么,我们女乃女乃歇着的时候,我就来帮你抱抱孩子,你也可以换着歇一歇。”
周姨娘微笑着刚要说话,忽见凤姐院里一个小丫头急火火地跑了来,一进屋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平儿说道:“平姐姐不好了,你快回去……”
平儿吓了一跳,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快说快说!”
那小丫头紧喘了两口气,方磕磕巴巴地说道:“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她流了好些血,大夫说,孩子,孩子保不住了……”
平儿惊跳起来,顾不得跟周姨娘告辞就急匆匆往回跑。边跑,边问小丫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出的事?”
小丫头在后头追她,气喘吁吁地道:“女乃女乃午睡醒了,说心里烦,只想吃冰西瓜。梨蕊姐姐拗不过女乃女乃,就将那井水里湃着的西瓜切了两块给女乃女乃。谁知女乃女乃吃完了没多会,就说肚子疼,然后,然后就,流血了!”
平儿已经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只觉得脑子里轰轰然一片,一口气跑回去,才一进门,便见丫头婆子跪了一地,贾琏正站在当地瞪着眼睛大发雷霆。
王熙凤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淌着眼泪一言不发。
邢夫人也来了,坐在椅上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因为你有了身子,我怕你累着,连早晚请安都给你免了,为的就是让你好好的保胎。你可真好,为了口西瓜把我的孙子都保掉了!你,你……”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地下的下人们厉声喝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主子干不着调的事,竟没一个人拦着?要你们这帮奴才干什么?”忽然一眼瞅见梨蕊,便恶狠狠地骂道:“西瓜是你给的?你自己到二门上领四十板子去!”
王熙凤在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她倒是一直拦着的,是我非要吃,怪不得她。太太就饶了她吧…………”
邢夫人闻言冷笑一声,道:“你的人,我自然打不得了。你自己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多管闲事?没的倒招你们主子奴才的记恨。”当下便站起来,说了声“走吧”,丫头婆子们便簇拥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王熙凤本来便已伤心至极,又平白地被邢夫人抢白了几句,又见贾琏毫不体谅,只在一旁骂人,不禁又气又痛,翻身向里,那眼泪越发直淌了下来。
平儿心里难过,又怕再添王熙凤的烦恼,不敢太表现出来,只从桌上拿起大夫开的方子,吩咐让小丫头照方抓药去;自己绞了条热手巾走过来轻轻替凤姐拭着泪,一边轻轻安慰道:“这个宝宝和女乃女乃没缘分,女乃女乃养好了身子,再怀一个也容易……”
王熙凤听了,只把被子蒙着头,越发抽抽答答哭个不停。
贾琏一跺脚,叹了口气,摔了帘子直往外头去了。
听见他脚步声去得远了,王熙凤掀了被子,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哽声问道:“老太太可派人来看过我没有?”
丫头们面面相觑,低声道:“还没有……”
平儿忙道:“老太太必是还不知道,也许午睡还没起来。再等一等就来了,女乃女乃别急。”
王熙凤却苍白着脸,黯然道:“老太太那样疼我,听见我出了事,早该派人来了,这会子还不来,必是也生了我的气了……”
众人正百般劝解着,忽见贾母那边的鸳鸯在一个婆子的陪同下已经走了进来。
王熙凤一眼瞧见了,又喜又痛又愧,便要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鸳鸯连忙上前扶住她,嘴里说着:“二女乃女乃快躺下,身子要紧!老太太一听说这事,心疼得不得了,立刻就要亲自来看女乃女乃。谁知忽然快马从扬州送了封信来,老太太看了,便闷闷不乐地躺下了。这不,就让我给女乃女乃送好吃的来了。老太太说,这会儿心里不舒坦,明儿再来看二女乃女乃。”
王熙凤听了这话,却是一愣,望着鸳鸯道:“扬州?那不是林家姑妈家里吗?出了什么事?信是姑妈写的?”
鸳鸯叹了口气道:“正是”,因又附耳低声道:“姑太太从前年小少爷没了,就一直郁郁不欢的。林姑老爷上年就来过一封信,说姑太太本就产后失调,再加上丧子之痛,竟缠缠绵绵的作下了病。今儿这封信却是姑太太亲笔写的,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不知,只是老太太一看完就哭了……”
王熙凤听了,倒把自己的烦恼都忘了,大睁了眼睛,惊疑地说道:“莫不是林姑妈的病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