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摇头道:“究竟怎样,我也不清楚”,便命婆子将带来的吃食满满摆了一桌子,自己只略坐了坐就告辞走了。
当下,王熙凤也不哭了,只望着天花板出神。沉思了半晌,忽然朗声道:“换衣裳!”,边说,边费力地坐了起来。
平儿等几个大丫头慌忙走上前扶住她,惊道:“女乃女乃刚小产,需静养,不宜走动。换衣裳是去哪儿?吩咐我们去就好……”
王熙凤道:“我去看看老太太”,说着,便挣扎着下了地。
柳叶扶着凤姐的肩,低声道:“鸳鸯刚才不是说了,老太太一点都没有怪罪女乃女乃的意思,嘱咐女乃女乃好生养着呢。女乃女乃又何必……”
王熙凤不等她说完,便不耐烦的皱眉斥道:“糊涂东西,我这是得了什么有脸的病了不成?还真等着老太太,太太们来瞧我?老太太纵是不说,心里也必是恼我的,我还不趁早过去请罪,还敢大模大样地躺在这儿吗?。”
丫头们知道她素来说一不二的脾气,无人敢再劝;听她这几句话虽然刚硬,字里行间又透着委屈和可怜,不免都心下凄然。
喜儿捧来妆匣,欲替她梳妆上,王熙凤摆手示意不要,反倒将本已蓬乱的头发三两把抖开,只胡乱地用手拢成一个乱髻。当下捡了件素净的衣裳穿了,几个丫头扶着走了出去。外面竹轿已备下了,梨蕊在上面铺了坐褥,又用兜头巾给王熙凤蒙了头,婆子们这才抬了轿一径往贾母这边来。
贾母此时正心中郁郁,躺在床上淌泪,忽听外间丫头禀报说“二女乃女乃来了!”,倒吓了一跳,一扭头,果然见凤姐脸上黄黄的脂粉未施,蓬着一头乱发,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大哭道:“老祖宗!凤儿把您老人家的重孙生生地作掉了,让您失望了!凤儿特来给您人家请罪来……”
贾母又气又痛,连忙坐了起来,骂道:“你这个死丫头这是作死呢?才掉了孩子就出来吹风,又跪在那凉地上,你这是诚心要疼死我吧?。”一边又骂身边的丫头:“还不把你们二女乃女乃搀过来还等什么呢?”
丫头们忙将王熙凤扶到贾母榻旁,王熙凤却满脸的惶恐不安,不敢就坐,只站在那里哽咽道:“孩子掉了,让太太,老太太和二爷都失望了,凤儿哪儿还有脸坐着?”
贾母见她面色苍白憔悴,梨花带雨,身子娇娇弱弱不堪一击的模样,只觉满心不忍,伸手将她搂进怀中,一边帮她理着额前的乱发,一边柔声安慰道:“我们只是心疼,哪儿会生你的气?要说心疼,孩子是你身上的肉,你岂不是比我们还要疼十倍?你自己这么可怜,反倒过来跟我请什么罪,这让我怎么禁得住?你这是诚心怄我呢!”边说,边想到千里之外的女儿,更觉得心痛难忍,便搂着凤姐放声大哭起来。
王熙凤忙掏出手帕子来给贾母拭泪,边哽咽道:“这么说,老祖宗是原谅我了?”
贾母叹了口气,笑道:“我何尝怪你来着?疼还疼不过来呢,你必要自己瞎疑心!还不快上炕坐着去,小月子养不好也是要作下病的。你们小人儿家都以为身子壮,不在意,老了就知道了。”
王熙凤这才破啼为笑,月兑鞋上了炕,依偎在贾母身边,一边帮贾母捶着背,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说,林姑妈来了信了?”
贾母脸上神色戚然,半晌方长长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便听丫头们在外头禀道:“二太太来了!”
王夫人带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一眼看见王熙凤在炕上坐着,不禁愕然道:“你不在家里养着,怎么满世界乱跑呢?真胡闹!”
贾母将凤姐搂在怀中,皱眉道:“凤哥儿正难受着呢,你就别说她了。过来就过来吧,就让她在我这儿养着,我亲自看着她吃药喝汤的调理。”
王夫人听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说道:“听说三妹妹来信了,她身子可好些了?”
贾母红了眼圈,哽道:“病了两年,说是今年春天吐血了。你知道你妹妹向来不是心窄的人,每次的家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可是今儿这一封……”她说着,便从枕下抖抖索索地模出贾敏的信来,颤声道:“她自己已经疑心是痨病了,字字句句透着不祥。还说什么万一她有不测,想把外孙女送来给我抚养……”
贾母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道:“我欲待跑到扬州亲自去看望看望敏儿,可是路途遥远,政儿赦儿必以天气炎热,舟车劳顿为由拦着;若是不去看看,我这心里又难过得受不得了……”
王熙凤惊道:“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天气又这么热,走几千里地去南边,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或是病了,这让我们还能活么?怎么怨得两位老爷不同意,这不孝的罪名可是背不起啊。老太太也得为儿孙们想想……”
贾母垂泪叹道:“我就是虑到这一层,才左右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让我疼哪一个好呢?”说着,又大哭起来。
王熙凤低头想了想,道:“可以派个妥当人代老太太去看望姑妈,把老太太的心里话当面说给姑妈听,姑妈听了也能大感安慰,说不定心一宽病就好了也未可知。咱们还可以从京里找个绝世名医一起过去替姑妈看看病。那扬州虽是富庶,毕竟不是天子脚下,恐怕医术精深的也不多……”
一句话提醒了贾母,当即坐直了身子,凝神道:“凤儿说的不错!可找谁去呢……大老爷身子骨也不行,这来回一趟折腾不起;二老爷有差事在身,也去不得。况且最好是至亲女眷过去才好说梯已话。可让谁去呢?大太太就算了……”
边说,边拿眼睛望着王夫人。
王夫人忙站了起来,有些为难地轻声道:“媳妇倒是想代母亲去看望妹妹,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实在也是丢不开手……”
她边说,边从睫毛下边偷窥贾母的脸色,见贾母没吭声,脸上已微有不悦之色,忙又笑道:“我看三妹妹也是自己瞎疑心,哪里就能痨病了呢?平白地写这么封信来,倒让母亲跟着担心……”
贾母淡淡道:“都吐血了,这病还不重么?算了,我知道你事情多,本来也没打算让你去的。”
王熙凤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清清亮亮地说道:“要不然,我替老太太去看望姑妈吧!”
“你?!”贾母和王夫人异口同声地愕然道。贾母摇头:“你又胡闹,你现在这样子连门都不能出的,更何谈要跑到几千里外呢?”
王熙凤朗声道:“我在家里歇个十天八天的,也就没事了。外头多派几个人跟着,不起旱,走水路,也不会太过劳累。”
贾母听了,虽仍是摇头,心里已有两分活动。
王熙凤便上前轻轻摇撼着贾母的胳膊,恳切地说道:“姑妈远在扬州,又病着,想来必是思乡情切。如果此时忽然见到一个娘家人,把老太太的话当面说了,姑妈得多高兴!再慢慢劝解着,姑妈心一宽,对病势也有好处。我自思还算会说话,诚心想替老太太分忧,就请老太太把这差事赏给凤儿吧!”
贾母听她说得恳切,大为感动,不由得心里又活动了两分,迟疑地说道:“你就算要去,那也得让琏儿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