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的时间里,平儿只到柳叶那里去了两次。
上一次还是冯紫英派了一乘小轿把柳叶抬过去的时候,柳叶娘家只有一个破烂酒头厨子哥哥,一味吃酒耍钱,别的事一概不管,形同虚设。平儿得了凤姐的命,权作柳叶的娘家人,送了她一程。
冯紫英这处外宅在城东,和贾府相距甚远,平儿本来就很难能出府一趟,而王熙凤的怀孕,生产,以及产后的忙碌,更使得她没法子过去探望。
这一天,可巧是秦可卿的生日,东府里设了宴,秦氏一大早便派人过来请贾母,邢王二夫人,王熙凤等人过去赴席。凤姐素与秦氏交好,两人一见了面,便携手在凉亭内喁喁细语。平儿算着等散了席,再吃一回茶,再看戏,至少还要耽搁两三个时辰才能回去,便趁机走过来悄对凤姐道:“现在没什么事,新补上来的两个丫头也都机灵,我想跟女乃女乃告个假,出府去瞧瞧柳叶,女乃女乃看行么?”
王熙凤正与秦氏聊得兴浓,听见这话当即爽快地点了点,甚至还说了句“你多玩一会子,不用急着回来”。平儿心里高兴,忙忙地上了车,一径出府奔东南而去。久居内宅,一路上看着外面的市井风光,只觉得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冯紫英的这处外宅是个两进的院子,虽不甚大,却布置得清幽雅致。门房里的婆子引着平儿走进里头的套院,院子正中一株老槐枝繁叶茂,浓荫匝地,树下设着石桌藤椅,柳叶正带着两个丫头围坐在桌旁做针线。
平儿远远地就蹲身万福,口中笑道:“丫头给姨女乃女乃见礼了。”
柳叶抬头一眼瞧见,扔下活计惊喜地两步迎上前,拉着平儿的手连声笑道:“天哪,天哪,你怎么能有空出来的?”一边忙吩咐小丫头倒好茶。
平儿见她已和半年前判若两人,人丰腴了不少,肌肤盈润光泽,明眸似水,神态从容闲适,眉梢眼角处处透着满足,显见得应该过得不错。
与柳叶携手坐在藤椅上,平儿笑道:“二女乃女乃生了孩子,老太太特为又拨了两个丫头过来伺候,我松快了不少。今天小蓉大*女乃生日,二女乃女乃过东府去了,我趁机请了个假溜出来了。”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所院子,见三明两暗几间正房,门楣上的匾额龙飞凤舞地书着“惜庐”两个字,不禁笑道:“咦?这两个字有意思……”
柳叶正从小丫头手中接过托盘,将四碟茶点一样一样摆在桌上,见平儿盯着那匾额看,不禁脸一红,羞赧地低声笑道:“让你见笑了,是老爷替我改了名字,一定要这么写上去。我想着我又不识字,白弄个匾放在那儿做什么?怪臊的……”
平儿歪着头寻思了一下,道:“你如今叫……”
柳叶有些不自然地低头笑道:“老爷替我改了名字叫冯惜惜,他说我不应该再叫从前的主子给取的名字了……”
平儿由衷地点头笑道:“看起来这冯家大爷待你不错……”
说话间,便有个厨娘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柳叶行礼,道:“女乃女乃的客来了,今儿的晌饭可要额外添些什么菜?”
柳叶想了想,说:“老爷猎回来的那山鸡野兔你收拾出来,还有昨儿柳公子带来的那鲈鱼,这个鱼难得见到的,你去把它清蒸了请客;别的菜你自己看着弄几个新鲜的。”
平儿忙道:“你还真把我当客了?随便吃两口就行了,干嘛那么费事?既是人家送的,就该等着冯大爷在的时候吃,可别惹得他不高兴……”
柳叶立刻笑道:“不妨事,老爷才不会说我呢,饶是这样,他还只是嫌我舍不得吃。你安安心心地坐着,老爷他是极好的人……”
平儿听她字字句句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小得意,不禁笑道:“听出来了,你们老爷很宠你啊……”
柳叶红了脸,连忙住了口,顿了顿,方道:“宠不宠的倒也不敢说,反正他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对我很好,很和气;家里什么都由得我作主,比当初二爷可强多了,我现在才觉得活得有滋味了……平儿……”她忽然抬起头,望着平儿,认真地说道:“要不是你,也没有我今天……这一阵子,我很攒了几个私房。你若什么时候用得着,尽管说话……”
平儿不由动容,拉了她的手正色道:“能攒,你就自己多攒几个,虽说现在受宠,毕竟只是个外室,将来的事都难说,多攒几个钱防身总没坏处。现在先不说这个,我倒还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顿了顿,低声道:“你如今在外面住着,比我自由得多。我想请你替我留意着,看看哪里有合适的田产卖……”
“什么?你要置地?”柳叶不禁大吃一惊。
平儿连忙冲她摆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现在可置不了,一个是钱不够,另外我又是卖断的死契,二女乃女乃不开口放我出去,我什么也干不成。不过总可以提前打探打探行情,万一将来有机会成自由身呢?我却也不甘心一辈子为奴……”
柳叶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道:“你又有心思,心又细,将来一定比我过得好。我家老爷这两天大概就要过来了,他认识的一班朋友看起来个个都不是普通人,回头我托他们打听着,你放心好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咦?小荣相公和你不是很熟的么?托他也可以啊。半个月前我们老爷在这里宴客,他也来了,还跟我问起过你呢。”
平儿心里一跳,脸上有点僵,故作随意地说道:“哦,是么?他都问什么了?”
“就是问你在府里都做些什么,二爷二女乃女乃待你怎么样这些……”柳叶忽然凑近平儿,鬼鬼祟祟地轻笑道:“我瞧着他对你很注意啊,难不成是有了什么心思?”
平儿红了脸,将头扭向一旁,支吾道:“不会的,除了在扬州,我们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就算是真的,他已经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了,将来是会有前程的,不可能的……”一边说着,心里忽然有些沉郁下来,便遮掩地勉强笑道:“你们家老爷是将军之子,倒跟平头百姓称兄道弟,这样平易近人的老爷,倒是难得一见。”
柳叶先是笑得咯咯的,后又皱眉道:“是呢,一帮人,个个神出鬼没的,有时三更半夜来了,就住在前院;等到天亮我让丫头预备早饭送去,人却都没了。里头有位姓柳的公子,刀枪剑棒无一不通,人也长得好,猛一眼看上去有些象东府蓉大爷的模样;另外居然还有三两个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的,老爷居然跟他们一桌上吃酒,谈笑风生的,还大把的银子送他们,哪里有个老爷的样子?我真是不明白,和这些人在一起有什么好聊的。”
平儿听了也诧异,笑道:“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一时丫头端上饭来,两个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聊,不觉便过了午。
平儿惦记着东府里正坐席的凤姐,便要告辞回去。柳叶拉着她的手道:“下月初八是我生日,老爷要给我热闹热闹,你要是能告假的话到时候一定要来。”
平儿虽感到为难,看着她殷切的目光,也便暂且答应了。
坐了车匆匆回到东府,见王夫人邢夫人正坐在戏台下和尤氏婆媳闲话,却不见王熙凤的踪影。连忙上前行礼,悄问秦可卿道:“不知道我们女乃女乃哪里去了?”
秦氏道:“她坐了一会子,说是头疼,先回去了。”
平儿心里着急,连忙又往荣府而来。王熙凤的院子旁边有一条夹道,是和相邻的另一所院落的东墙夹峙而成,宽不过二尺,平时上着锁,却是通往后门的一条捷径。
钥匙只有王熙凤和平儿有,但平时都不会走这条路,也很少有人会到得了这里。今天平儿因为惦记着是不是王熙凤的产后风又犯了,着急赶路,便走了后门。
进了门,急急地走到夹道口,不由得微微一怔,门是关着的,但是门上的锁不见了。平儿心里有些诧异,想着也许是王熙凤回来的时候也走的捷径,还没来得及叫人过来锁门。
外面虽还是“秋老虎”的暑热未退,进了门却平生出一股凉意。两旁的高墙夹峙左右,将阳光牢牢挡在外面,抬头望天,只见一线;十几米二十米长的夹道仅能容一人通过,让人十分有压迫感。
平儿每次从这里经过,不知为何心里都会有些毛毛的。
她急匆匆往里走着,突然,猛地停住了脚步。有细微的脚步声分明从对面走了过来。
平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了夹道的另一头。
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猛地站住了脚,脸上的神情明显很害怕的样子。两个人相距十步互相打量着对方,脸色都很苍白。
平儿认出他是府里新来的一个小买办,叫陈三明。说是买办,不过是跟着几个外头大管事的跑跑腿而已。二十出头,人很俊俏,嘴也甜,内院的丫头婆子都喜欢找他从府外给捎东西进来。可因着他一贯油嘴滑舌的作派,平儿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
可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悄没声地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知道府里的主子们都过东府去了,借机进来偷东西不成?一念及此,平儿的一颗心由不得咚咚狂跳起来。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他若要狗急跳墙对自己下个黑手的话,就算叫起来恐怕人们都不会找到这儿来。
平儿心里紧张着,脸上却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强自镇定地说道:“陈三哥,这么巧,这是要出府去办差吗?。”
陈三明立刻也镇定下来,冲平儿深施一揖,笑道:“是啊平姐姐,林总管急着让我出去办个事儿,所以抄个近路。”
平儿便向他笑着点了个头,两个人侧身走了过去。
平儿的心跳这才渐渐和缓下来,低着头向前走着,不由得回头瞧了一眼陈三明的背影,心中又起了疑——钥匙只有自己和二女乃女乃有,他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担心那边的门原是上着锁的。难道他有钥匙?这么一想,又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偏巧陈三明也正远远地回头往这边望过来。两个人目光相对,陈三明显然吃了一惊,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忙忙地转身出门而去。
平儿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家里,见王熙凤好端端地坐在摇椅上,跷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旁边小碟里一小堆显然是刚磕过的瓜子皮。她看上去精神奕奕,完全不象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
平儿的心倏地一紧,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没多待一会?柳叶怎么样啊现在?”王熙凤似乎情绪很饱满。
“她过得还不错”,平儿转身替王熙凤倒了一杯茶,尽量平缓地说道:“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陈三明了。”
“哦,在哪儿碰上的?”王熙凤的脸色明显一变,站起身走到柜前,背转了身不知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
“在——夹道里。”平儿低垂了眼皮,轻声道。
王熙凤背对着平儿,看不出脸上神态如何,静默了片刻,方若无其事地说道:“恩,我让他出去替我跑个腿儿,买些东西。”
平儿不吭声了。她知道,话说到这儿,聪明的话就应该立刻收住话头,不能再往下说了。主子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何况,主子已经在闪烁其词了。
平儿默默地将桌上的瓜子皮和果核折进一只空碟子里,两手端着慢吞吞往屋外走,心里有一堆话在那儿不停地冒着头。走到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头低声道:“他们那些人,一向和外头的三教九流打交道,街面上什么人不认识?又油嘴滑舌的,免不了在外头胡说八道。女乃女乃有什么要买的梯已东西,下次还是不要让他去买了,省得他在外头说嘴去……”
王熙凤还是没有转过头来,身子却似乎微微一僵,顿了顿,方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行了,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