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这才定下神来,笑道:“二爷这是往哪里去?藏在这儿倒吓了我一跳”
宝玉挑眉笑道:“这不是给你们姑娘送书去?见你一路低着头走过来,我若再不叫你一声,你就要撞到那假山上去了。走吧,我跟你一道看看林妹妹去。”
紫鹃抿嘴一笑,两个人便相跟着往黛玉这边来。
一路慢慢行来,紫鹃侧过脸向宝玉瞅了瞅,见他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外头套的络子换了一个,便“咦”了一声,微笑道:“这不是我们姑娘打的那个,看着也不象史大姑娘的手笔,是谁打的?我劝你还是收起来,一会姑娘看见了,又该说你白向她要了东西又不戴,两个人就要分开了,何苦又生气呢?那个络子姑娘可是花了一整个晚上才打好的呢。”
宝玉低头一看,忙将那玉塞进衣服里,抬头笑道:“幸亏你看见了提醒我。这是袭人打的,昨儿让我换上试了试,就忘了换回来了。”
紫鹃抿嘴一笑,“袭人最喜欢用大红色,我看她给你做的家常穿的软鞋,扇子套全是红的,那些还罢了,可这玉本来是碧青的,外头也套上这红络子,颜色上就不大相配了。我觉得还是我们姑娘做的那个清雅。”
宝玉呵呵笑道:“袭人怎么能有林妹妹的眼界,你拿她们俩相比,也算是驴唇不对马嘴吧?。”
紫鹃扑哧一笑,正待说话,一低头忽然发现地上斜斜的有个影子正跟着移动,吓了一大跳,猛然回头,却见袭人在身后三五步外走着。因是黄昏,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人头正踩在自己脚下,无声无息的,却也不知她在后面走了多久了。
紫鹃下意识地一手抚住胸口,停下脚步,笑叫道:“袭人,你要吓死谁吗?这么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幸亏是大白天。”又想到刚才正说到她的络子,也不知她听到没有,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微微一热。
袭人紧往前赶了两步,高声笑道:“我远远地瞧见你们俩在这儿走着,就悄悄地撵上来,正要吓唬你们一下子倒让你这蹄子发现了——怎么,难道你正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不成?”边说,边斜睇着紫鹃,脸上似笑非笑。
宝玉笑道:“可不是正在说你的坏话么?我正在跟紫鹃说昨儿晴雯捉弄你,往你的茶里搁了一勺子辣椒水,你一口喝下去……哈哈哈笑得她们眼泪都出来了……”
宝玉眼瞅着袭人脸上勃然变色,连忙敛了笑容,指着前面道:“到了,林妹妹说不准又在那里哭呢,我赶紧进去瞧瞧”,边说,边当先踏进院子。
紫鹃原本想在路上找机会点一点宝玉,忽然被袭人赶来,只得将话咽了回去,略笑了一下,也进了屋。
黛玉隔着窗子远远看见宝玉走进了院子,象往常一样头上戴着束发金冠,身上穿一件茄色妆蟒箭袖,外面罩着琵琶襟鹰膀褂,人还是那个人,看在眼里却比往常添了些奇异的感觉。许是马上要分开的原故,看着这个人,心头无端地就是一梗,眼前便蒙了一层氤氲的薄雾。
她挪开目光,低头坐在案前整理要带走的书籍,耳听得一路靴子响,宝玉已掀帘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将手里的水墨绫子小包袱冲她晃了晃,口中轻笑道:“瞧瞧我给你拿来的好东西,你这一路上都不会寂寞了。”
黛玉只向那包袱扫了一眼,便继续低了头只顾整理自己的书,淡淡道:“有什么好东西,你自己留着玩吧,我不用。”
“这个你也不看?”宝玉冲她眨了眨眼睛,神秘一笑,便解开了包袱,低声道:“喏,这可是好东西,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的。”
黛玉向那包袱里一瞥,见里面是几本旧书,顶上一本面上三个字“拜月亭”赫然跳进眼中。黛玉心里一跳,不由得便伸手拿了起来,再向下看,另有一本《西厢》,接着便是《紫钗记》,再有一本是《牡丹亭》。
心里怦怦跳着,不由自主便将《牡丹亭》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便是满篇清丽华美的词藻扑面而来,由不得朱唇微启便轻轻念了出来:
“湖上畔湖上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雨下遽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一边念着,只觉芳菲满口,齿颊留香,一页页看下去,竟不忍释卷。
宝玉瞧着她,微笑道:“如何?我就说你必是喜欢的。”
黛玉顾不上理他,只管坐了下来,凝神细看。
忽听紫鹃在帘外恭声笑道:“太太来啦”,接着便是王夫人的声音“你们姑娘在家么?我来瞧瞧她。”紧接着便有丫头打起帘子,王夫人带着两个丫头衣裙悉索一径走了进来。
宝黛二人同时变了脸色,黛玉忙将手里的书迅速放进包袱里,再藏却已是来不及,宝玉手疾眼快,连忙将椅背上搭着的一幅红绫子绣芙蓉的椅袱扯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覆在了包袱上面。
与此同时,王夫人已款款地行至了面前,黛玉早已起身福身下去,与王夫人见礼。
王夫人在窗前那把黛玉日常坐的椅上坐了,笑道:“后日就要回去了,我来瞧瞧你的行李都打点好了没有。”
黛玉忙道:“都收拾好了,舅母那么些事要忙,倒还记挂着我这些小事,大老远地还亲自过来一趟……”
王夫人笑道:“自己亲外甥女,怎么还这么客气起来了”,一抬眼便瞧见那高脚小几上置着一提食盒,便道:“咦?那盒子里是什么?厨房里送来的么?”
紫鹃忙走过去,掀开一层给王夫人看了,笑道:“是二女乃女乃屋里的平姐姐给姑娘做的路菜,几样卤味,我们姑娘很爱吃这个。”
王夫人“哦”了一声,巴着头瞧了一眼,淡笑道:“倒是凤丫头想的周到。”她脸上云淡风轻地笑着,眉宇间微有些讪然,回身便对金钏皱眉道:“你到厨房去瞅瞅,我让她们给林姑娘准备的鹿脯,还有糟的那个鹅掌鸭信怎么还没送过来呢?”
“鹿脯?”金钏一时没回过味来,困惑地抬眼望着王夫人,眼神中满是不解。
王夫人心中懊恼,狠狠瞪了金钏一眼,咬牙恨道:“是,还不去催催”
金钏这才纳过闷儿来,一迭声道:“是啊,怎么还没送过来呢?我这就去,这就去。”
黛玉没有言语,脸上只微微一笑,便让王夫人喝茶。
袭人一直站在宝玉身后,见紫鹃端了茶盘进来,便走上前伸手接了,从上面端了一盏茶转身要奉与王夫人,谁知转身太猛,一下子便将案上椅袱盖着的小包裹碰到了地下,里面的几本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哎呀,瞧我这不当心的……”袭人花容失色,连忙蹲子去捡地上的书,两手忙忙地掸着书皮,一边将书直送到黛玉面前,一边诚惶诚恐地说道:“都快我这笨手笨脚的,姑娘快看看,可摔坏了没有……”
黛玉已白了脸,立刻接了书抱在胸前,转身往书架那边走,一边笑道:“没事,不要紧。”
王夫人近在咫尺,一捡一递之间早瞅见那书不大寻常,当下便含笑道:“姑娘平常看些什么书,给我瞧瞧?”
黛玉身子一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迸在那里,原本雪白的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怀里的书却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里还掉了一本呢”,袭人从桌下又捡起一本,脸上带着惶恐的笑意,送到王夫人面前。
“牡丹亭?这……”王夫人接过来瞧了一眼,当即牙疼一般吸了一口凉气,瞥了黛玉一眼,淡淡道:“闺阁里的女孩子们,日常自然该以针工女红为主,看书识字本来已是分外之事了,若再看这些东西,如何使得?倘或流传出去,说我们贾家的姑娘小姐们居然看这些个些浓词艳曲,岂不平白地惹了轻浮之名,连你舅舅他们脸上也无光……”
黛玉低了头,牙齿紧咬着嘴唇,满脸红涨,只觉得羞惭得简直无处藏身;宝玉连忙上前一步,攀住王夫人的臂膀,含羞带愧地笑道:“娘你错怪妹妹了,那书是我外头得来的,原是学里看正经书看得累了,想着晚上看两章这个解个闷儿……因刚才急着过来看林妹妹,顺路就带过来了……”
王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咬牙道:“你自然也有不是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谁教唆着你看这些yin词艳曲的还不快跟我从实说来你林妹妹有老太太教导着,我这舅母自然是不好插手管的;你是我的儿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往下九流走也不管不成?你这么不争气,怎么怨得你父亲天天跟你怄气”边说,眼中竟滚下泪来。
宝玉不敢辩解,只直挺挺站在那里。王夫人抬手下死劲儿往他额上戳了一指头,站起身便往外走。走到门旁,见宝玉还在那里站着,便气恼地回头道:“在那里戳着做什么?还不快到我那里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复又冲黛玉淡淡道:“姑娘接着收拾行李吧,后日走的时候我再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