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想当然地以为这地既然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契,也不过两天功夫的事。可是等到真正办下来的时候,已是开春到处耕牛的季节了。这中间发生的事,不能一言尽之。
那日同陈管事交待完毕,他自是去乡下同主家协商交易。只是过得三四日,归家却直摇头,对了文箐道:“小姐,这次这事只怕没办好……”
文箐奇道:“难不成主家反悔不成?不卖了?”
陈管事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地此前转过两次手,过两年便是正好十年一次的入册期。此前的赋税却因为田主来回更易,故此赋税一项一直都未缴赋……”
文箐听得不清不楚,什么十年一次入册期?税赋不都是一年交一次吗?怎的能拖得这般久?
原来明代的土地登记入鱼鳞册,正是十年统计更新一次,故而也是十年调查一次各块土地税赋缴纳情况。而此地中间几易其主,最早便是通过“飞名诡寄”等手段,使得赋税一下未曾交赋。渐至后来几个事主都发现该问题后,便都心着找下一任来接棒。眼瞅着十年入册期到了,这次的田主也着急出售。周家要是接了,便得将所有的税负承担过来。
文箐道:“等等,陈伯,你说的那些个什么手段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管事便又进一步解释道:太祖时期,田地变更,都只能在一图境界内交易,跨图交易或者更换土都不是不容许的。可是实际生活中哪里能没有这样的需要?比如二都的张家娶了五都的李氏,三都刘氏嫁给了四都陈氏,嫁妆里要都有田地的话,便是连这个也不好满足。后来便有人钻空子,一都的人跑到十都去买地,买完地之后,只是仍寄名在十都的人手里。这样要是诚信一直在,挂在十都人手里的赋税一直会由一都人来缴纳,可这中间要是一都的人后来转手卖于七都的人手里,七都的却不再缴纳赋税,导致土地早不在十都人手里,而十都人却欠下了不少赋税。
文箐听得并懂不懂。陈管事此时也顾不得上了,总之就是一句,这地有赋税未缴清的问题,这还只是问题其一;其二则是请了个形家去看了地,那几十亩地风水并不好,不适宜盖房子。倒是看中了旁边另一块地,只是人家亦晓得有形家看了地,是个好地基,于是抬价为一亩需得千多贯钞。
在文箐的意识里,她也是极少想到古代盖房是一定要请风水师相看地形的,要不然肯定是不动工的,自己倒是忽略这点。曾经还以为曾家大嫂是信迷信,如今看来却是家家户户都是必须遵守的。周家流年不利,自己总不能说:不用看风水了,想建便建吧。多少在心理上,大家住得很不舒服,日后免不了添堵,会有不少话题。所以花点儿,选个风水宝地,也是好的。“那千贯一亩,在岳州这地界贵吗?。”
陈管事道:“这也是我办事不小心,请形家看风水,没想到被那家人看到,幸好特地一再嘱咐了形家勿要露了口风,只是若人家有了觉察,也请个形家去看看,怕是涨到二千贯不止。”
文箐听完,默默算了一笔帐,这笔花销太大了,出乎预算之外的。当家果真是苦差事,总是意外支出层出不穷,就是再多备用现金也难支。“那要是买了下来,这不到一亩的地,花得二千贯,再加上买砖请工匠,建上两进院子,这一些花销还不得近万贯了?便是一个小院子,只怕也得四五千贯钞还不止了。”
陈管事见小姐发愁,道:“我听阿素她娘道,小姐若是在岳州买房安家的话,三间房的小院子,倒也只需得五千贯钞。如此下来,便在买的地旁,选个不凶的方位建个农舍,并不作住家用,只作围仓同农户雇工短住即可。”
文箐想想,也只能如此。便道:“只是眼下岳州卖房的实在少……看来咱们也只能再赁房子了,还得在曾家这里耗上一阵子了。唉……算了,这房子的事先不想,地的问题还是主要的。陈伯,那这个赋税有办法解决吗?。”
“这赋税未缴一事,也是得天回到城里我才打听到,还未曾与主家说些事。适才我托了人去衙门查了册子,只是这赋税咱们自是不能再缴的。”
文箐想想若要真是自己去买,哪里晓得这样的事?只怕就是直接一个活活的“冤大头”,幸亏有陈管事这般办事得力的人,周家要缺了他,可是实实不行啊。在自叹倒霉之余,不免心里公了口气。“陈伯,这赋税一年得缴多少啊?”
“岳州这里比苏州来说,要好得多,一亩上等地一季也不过二斗。”
“难不成苏州比这里还贵很多不成?”文箐心想,不都说这是国税吗?难不成各地还不一样?
“相较起来,不是高一点。苏浙等地,官田一亩则需得一石不止。”
文箐听到这里,嘴巴张得大大的,惊疑地道:“怎的这般高?不是……可我听得,一亩也也不过收得两三石米,这岂不是要缴了一半了?”
陈管事点点头道:“便是太祖建国时,便这般了。只有特例青田县,因诚意伯之故,才得以亩税几升罢了。除了灾荒免税的,这在全国也是最低的。”
文箐听得他慢慢说些陈年旧事,没想到这赋税一事,扯到了开国之初太祖同张士诚的交战来了。朱元璋开国后,便记恨张士诚故里苏杭等地人氏昔年支持张氏,故此税赋极重,远高于全国他地。而青田县,则是太祖挂念刘伯温之故,才得以幸免不受如此重税。形容起来,这赋税真是此地因一人而千人居天上,彼地因一人而十万民众处于地底。
陈管事最后又怕小姐忧心此事,只道是看打听结果,另外再找田主看知由单(也叫税由),或者找农来税票,看看到底积欠了多少,能追补回来不曾。再不济,或者卖主不降价,大不了不买了。
文箐听得头大,关于这一系列的知识,自己完全不懂,临时听的陈管事灌进来的知识,虽然也晓得个大概,但要串起来,一时半会儿想有个什么主意能对付过去,说真的,那真是高看自己了,自己不是神,哪里就全能得如此厉害?她心底有自知之明,只能放着此时,慢慢一步一步来。
原本因为买地的高兴心情,一时受了沉重打击。想到周夫人对自己讲的,自己确实是沉稳不足,所幸身边还能有人为自己把关。要是自己突然孤身一人落在世上,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真能好好生存下去?也许早饿得皮包骨头,或者一不小心变碰到明代的哪个“雷”区,掩盖于黄土之下呢。这样想来,不免一时灰了心,没了斗志。
怏怏地回了房。见到阿素正全神贯注地在绣一件抹胸。此女子先时还羞羞答答的,没想到祈家派了媒婆过来谈过婚约后,她如今倒是把这些嫁妆物事做得有板有眼地,眉眼之间也掩饰不了春意。
文箐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想明白她是何时看上了祈五郎的?想当初为个葡萄还埋怨人家是来蹭吃的,莫不是那时便是古人的一种含羞带嗔?想来这二人见面也只得一次两次啊,连开口说话的机会也无,难不成古人真是“一见钟情”?这么讲求眼缘?
唉,古代人的婚姻,看来容易满足啊。想自己,曾经可是听妈妈说这个道那个,真是挑来拣去,可惜最后挑中的人,她却无缘了,自己落到这里来了。
阿素见小姐在那边长吁短叹,关切地问道:“小姐,这是为了何事发愁?”
文箐不想给她喜悦的心情上添上一笔愁绪,心想陈管事都不多与陈妈说这事,陈妈也不与女儿讲这些烦心事,自己何必把不快乐的事讲出来,图增另一个人忧心。道:“唉呀,见你如今这一钱一线地缝这些个,不免挂念起阿静来了。想着想着,便想到豆子与黑漆了。也不知他们到哪里了?黑漆要是被他族人收为养子的话,是不是也有个娘疼,比在咱们家好些?”
阿素被她这么一说,也想到了阿静的好,平日里做这个,只要有她在,自是热闹些。如今自己定了亲,下厨由阿姆来,自己只需照顾姨娘,成日里便只好模些针线活,也不能跟着小姐随意笑闹了。婚约一定,便觉得不再如从前那般轻松了。想得甚多,只是这话亦说不得,只接着话题道:“黑漆是认祖归宗,这至少是件好事。他那房既然是族亲,因为要绝户,才收养了他,那便是过继,届时家里的财产便是由他来继承的。这同义子还是有所不同的,小姐无须为这个忧心叹气。”
文箐道:“听你这么说来,这养子同继子还真不一般了?”
阿素笑笑道:“那自然。养子再多,也不能同过继的宗氏子侄争家产的。他族亲是绝户,既然要过继了他。他又无生身父母在世,同那些个生父母而去给人家当过继子的又不同。想来定会把他当亲生儿子养的。”
文箐听得这般复杂,心底又有事,也没了谈兴,只是顺口这么一说,打发时间与忧愁罢了。只是没想到,这么一说,倒反而真正牵挂黑漆不已。自己好歹是二十多岁的心藏在这个小身子里,知晓未来的一些事,并且有一大家子人围着自己转,既没有打骂也无怨恼,如此多的关爱,同那孤苦伶仃的黑漆寄人篱下,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如此思考,有那个最惨的黑漆在那边作参照,文箐不由又有了些精神。比不得前世,但一定比黑漆幸福。人家都还要过日子,自己的日子也必然得接着过才是。土地一事,既有陈管事操劳,自己又何必忧心不已?成与不成,不如放开点儿心胸?
于是,她冲阿素一展颜道:“是啊,是啊,我还真是多虑了。想来大家都会好的。不是?”说完,又调皮地冲阿素挤眉弄眼,道,“嗯,文简同姨娘学字也有些时辰了,该我找姨娘学琴的时候了。你也一同?还是继续你的嫁妆活计?”
阿素被她取笑,半羞半恼地放下活计,便假装要去掐她。文箐一边逃一边笑:“我也是怕你在这里缝得久了,眼睛受不了。让你歇息片刻。要不然,祈家姐夫来迎娶时,到家里只怕是个鸡眼瞎……呵呵……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此章涉及到赋税,以及朱元璋时期的土地绑缚农民,造成农民完全基本不能流动,只能囿守该都图耕种。彼时异地购置田地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总之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按了葫芦又起瓢。
粗略提了一下明代时的大致亩产。另外,关于税赋,一年两次,分为夏税与秋税。所缴物事有所不同。
至于赋税的缴纳,一般是类似于催缴单一样发一个易知由单也就是税由,完税的发农业税票。而土地官方面积,则是清丈归户单,除了证明土地所有权属与大小以外,也依此缴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