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那一个时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有所感动,以前坚定地要找一个爱自己且自己也爱的人的想法,略有所动摇。尤其是沈于氏说到:“现下箐儿能与颛儿情投意合,再好不过了,老身就是眼下去了也放心了。”
文箐开食肆的想法有所动摇,陈妈那边尚不知,她一个人心事重重。打从小姐与少爷两人回到苏州,她发现,小姐变得更加有主意了,以前还能顾忌自己,多听自己的话,可是这几年是越发自己拿主意了,做事也有些心计了,自己想管,似乎也管不过来了。她觉得离小姐远了些,急着想拉近距离。
可是怎么办呢?小姐毕竟不是周夫人所生,就算一直养在身边,随了周夫人习性,可血脉里徐氏的那刚烈脾气,在小姐身上是一览无余,一到大事上,就明显表现出来。她叹口气,若是当年夫人能生下一儿半女,那该多好啊。
毕竟这只是假想,周夫人无儿无女,养大小姐不易,陈妈只能把文箐当作周夫人的亲生女儿来对待。所以她也不能放任小姐错下去,故而复劝文箐:“小姐,方才送表少爷回屋,遇到了沈家姑爷。没想到表少爷竟亲自去找了他们那里的一个厨子,讨教如何做鹅掌……”
文箐闻言,想得更多。
沈颛这人,秉持着家中节俭的习惯,在日常吃穿上不挑剔,对周家吃用也不指点,可是因为家中父母长辈们言传身教不得奢靡,故而也不谈论锦衣玉食的话题,或者说不以为喜。
可是她明明筹划得很好,此时因迫于沈家要放弃,便有些不甘心,要是现在立时对姜氏等人表态说自己愿意象大表姐一般居家过日子不打理外头事务,她做不到。于是没吭声,坐在桌边开始翻起沈颛抄写的册子。
扉页题字为“元.耶律家食谱”,小楷,写得十分工整,亦能瞧出几分秀气。文箐见过沈颛的字,似乎临黄公望的经书多,故而也习行书,有几分飘逸,是同辈中其他人不可比拟,较之文筵或者商辂,胜出不少。看他的字,气似乎少了些躁动,心静。这作书之家,八成是胡人,在序言上大肆感慨中原之殊味,江南之美食,尤其是对某些罕见的作法倍是推崇。其下却见一行小字:“劝诫贪图食欲者:眷眄富贵,希想味欲,此并积罪之山川,煮身之鼎鑊。”
文箐看到这一行字,就想到了香烟上印有的“吸烟有害健康”。不知这是不是沈颛自己加上去的。如果是,想来他是左右为难,既想帮表妹,又不想表妹只贪图味欲,与养生之道背道而弛。
文箐略番了几页,发现所列食谱果然是以前未曾见过的,只是果然是看着不忍看。其中有几项美食,一看就是略显得残忍。沈颛在其下略有小字备注:“杀生不可免,炮制其羹却是折磨太过。”瞧了一下,便是炙鹅掌,其法果真是瘆人。文箐可没想到要用这些来吸引食客,最主要她是想打发饲养的鸭子罢了。
在成语云“杀鸡取卵”,到文箐这边则是:“宰鸭取绒”,在不知情的外人来看,同样不可思议。
文箐没搭话,陈妈以为小姐还在生气恼怒中,劝不了小姐,她只能再次去到姜氏面前说些软话。“舅女乃女乃,小姐年小还不懂事,只一心想不让弟弟缺衣少食,多些余钱在身多份安心,才思谋着制绒衣开食肆。请大舅女乃女乃瞧在夫人昔日情份,多多体谅我家小姐,她其实……”想到小姐性情确实有几分高傲,从不轻易求人,哪怕是昔年被人拐卖出去,在陆家村也不肯低三下四求人,而是思谋着公堂对簿。要让她甘心向李氏讨钱,看李氏脸色过日子,那对小姐来说,是多么地难受。
她一边说着这些事恳求姜氏理解,一边垂泪不已,不时地抬出了周夫人的名头。姜氏这时也不敢逼迫,她也是知晓文箐的难为,舍不得文箐受苦,可自己也是手长袖短,帮不上忙;若放任文箐经商而不管,她也怕文箐走上周夫人或沈博吉的老路。左右都是担心。“她能做出一男子都不如的事来,作为长辈自是钦佩不已。可是,年岁渐长,她做得越是好,只怕越不能停步,大家小姐,终归是留人话柄。日后成年,免不得听人说是非,我也是为她好啊……既如此,但望改日她能体谅舅姆这片心思,到时能舍得下富贵……”
陈妈听得这话,焉能不明白姜氏的心思,见她终于点了,便高兴地一再只保证:日后小姐到得沈家,定然不再管这些。便是她有这个意思,到时自己也会接手过去,帮着她打理,不让她插手。
姜氏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倒是不好再说其他话来。
似乎此事便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陈妈心头之石终于落下,轻松地再去找小姐准备说出姜氏打算时,文简敲门进来,他对姐姐为何提到要“取消婚约”一事还是不解,进门郁郁地道:“姐姐,大表哥真的很好,他好伤心,方才在屋里,都流泪了……”
陈妈吓得赶紧去关门。“少爷,莫在外头说啊。方才我与你说的,你都忘了?小姐不会取消婚约呢。是吧?小姐……”
文箐对着弟弟与陈妈两双期盼的目光,点了一下头,道:“文简,你是听错了。姐姐没说要取消婚约,姐姐说的是若舅姆不喜欢我……”
“不会的,不会的”文简摇头如拨浪鼓一般,“舅姆们喜欢咱们,舅舅们也喜欢,外祖父亦高兴,曾外祖母也格外喜欢姐姐,大表哥还偷偷地画了好多张姐姐呢”文简虽小,可是在衡量外界人物对自己好坏上,却是有自己的眼光。
他这些话如果换一个大人来说,必然是:沈家这样的家庭,待人友善,一家对咱姐弟不错,关照有加,无一不欢喜你,文箐你还有何挑剔不满?
陈妈见文简越说声音越大,生怕再来个隔墙有耳,紧张地提醒道:“少爷,少爷,莫嚷,要是舅女乃女乃晓得小姐说的这些话,听误会了,可就生气了。”她好不容易安抚了姜氏,可不想这事儿再传到姜氏耳里,另生出一场大风波来。
文简立时收了声。文箐却是被他话里的内容给吓了一跳:沈颛画了自己的肖像画?可是一想,这也可能,回想到自己十来岁时,暗恋对方,亦是画了好些素描,只是最终都烧了。
文箐没法向文简保证来日一定会与沈颛成亲,这时只道:“姐姐不开食肆了,这样,舅姆就高兴了,不会取消婚约的。文简放心。”
陈妈没想到小姐在屋里独自思量半天,竟也让步了……姜氏方才也退让一步,那如今是这一对婆媳心有灵犀了?“小姐不开食肆了?”她再次确认一下,明明是问话,可是轻快与喜悦却透了出来。
文箐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舅姆不欢喜,想来沈家诸人皆不乐意,那便不开了吧。”
陈妈一再察颜观色,见小姐面上很是没精神,想来是十分不情愿的。“难为小姐想清楚了。要不,陈妈还愁不知如何劝说小姐呢。”
文箐苦笑道:“总得一方退让才可。”
“小姐若是舍不得,便开吧。方才我去找舅女乃女乃,她也同意小姐开食肆了。”
文箐有些不相信地抬头看陈妈一眼,姜氏居然又点头同意了?那她先前反对作甚?差点儿自己便闹出一场大事来。可是,转念一想,算了,这事也不能怨姜氏,随便哪个人家都不愿女儿做这等事来,也许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自己既已做决定,她开明,放任自己一回,自己却不能借此真撒野任性而为,将心比心,或许,自己也可以尝试为沈家牺牲一回抱负。“思来想去,还是不开了。舅姆虽许可了,可我若真做了,怕是暗里她亦担心。我还是懂事一些为好,设身处地为她也想想。”
陈妈欣喜地道:“小姐这是长大了。夫人定会高兴不已。”她一提周夫人,文箐就又收敛了笑。
文简不太懂婚约与食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再瞧瞧陈妈,见她脸上有喜色,不停地点头,可是他很纳闷为什么不开食肆了?“那铺子怎么办?”以前姐姐提到的许多好吃的美食,是不是吃不到了?
文箐一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一个合适铺面,如今又要毁信,只怕对方也不会太乐意了,这后面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还得周大管家去打理。唉……“铺子不要了。不过以后要是绒衣也不做了,咱们就不能象现在这般有钱可花,只能等着三婶给月例。文简,乐意吗?。”
文简开始认为自己一点零花没有了就没有了,可是听得姐姐说要向三婶讨要月例钱时,敏感的孩子就意识到日后要看三婶脸色过日子了。姐姐让他二选一,他为难地道:“不能两个都要吗?。”
文箐有些后悔方才说的那几句话,让弟弟也生烦恼,此时话题已到止,事实她也没太多精力安慰或者哄着文简,只轻轻摇了摇头。
文简郁闷地趴在桌子上。“刚才表哥来时还说书上有好些好吃的,要是开了食肆,我……”孩子一旦有了烦恼,就不愿多想,其关注的侧重点,最后还是落在美食上。
陈妈将文箐叫到一旁,小声道:“小姐,方才表少爷说那事他不会再向其他人提及,也希望小姐慎重思之。”
文箐点点头,这下她放心了,沈颛不说,那更好。
陈妈却担心华嫣是否听到了一些事。文箐摇了摇头,道:“应该听不到。若是听到了,此时必然是来找我骂我了。她兴许另有心事,大抵是因为有人向三舅姆提亲。”
陈妈松一口气,看了文简一眼,不放心地道:“我一再叮嘱少爷莫再提这回事,只是毕竟他晓得了,心里肯定放不下。夜长梦多,小姐还是带着他回自适居吧。”她是怕文简在沈家人面前说漏了嘴。
“曾外祖母十分挽留我在此,大舅姆是担心她近日有甚么动静,于是只说让我等大表姐归家后再回去。明日我送了陈妈,我带弟弟也归家去。”
陈妈听了,安下心来。“小姐这厢主动放弃开食肆的想法,我想大舅女乃女乃若得知,定然高兴。我这便去回禀一声大舅女乃女乃。”
文箐却叫住了她,道:“早晚她会晓得。再说,我也只是这么个想法,毕竟还得回去与周管家那边从长合计,没十成十地定下来之前,我还不想……”
次日,文箐以文简离家日久,荒废了读书,养成贪顽的个性为借口,提出回自适居。沈于氏虽然舍不得,却也只能同意,毕竟文箐还是周家人。
可文箐因为这个决定,最终关于自己冲动下欲让沈家取消婚事这一句话,也未能找到一个机会,与沈颛好好解释个透彻。当沈颛知文箐离开自家时,心里格外落寞,无精打彩,众人以为他只是舍不得表妹,却不晓得他认定自己是被表妹否决了。
文箐到了自适居,与众人提及不开食肆了,养了三年多的鸭子陆续宰了,能卖得出去几只便几只,只要留下绒来。
范陈氏大惊小怪地道:“唉呀,小姐,那余得那么多鸭可怎么办?卖不掉的那可太多了,全做成风干鸭,日后也吃不完啊?”想想几百只的量,范陈氏觉得一大片鸭肉晃晃荡荡地挂在眼前……
这话说出来,太打击人了。文箐本来就不甘放弃,此时便有些要迁怒于她,只一想到她也是就节俭而言,终究只是脸上有些不悦,没发作,打发她下去好生煮绒。
周德全与方太姨娘也十分吃惊文箐的决定,待范陈氏下去后,追问缘由。
文箐十分抱歉地对周德全道:“沈家不喜经商,大抵我这番行径,与其家风不相合。”
周德全作为一个男人,虽然眼见得铺子筹划得大体已有雏形,却在此时放弃,有所可惜。可是一想到小姐与沈家的关系,也是认可小姐此举,食肆一事,不可能与小姐婚事相提并论。“小姐能这般,是好事。”
方太姨娘听了,她其实早就想提醒文箐,一个女孩莫要做这些事,婚事还是最重要,既然她能规规矩矩在家过日子,不再谋划那些经商的事,这样意味着文箐的麻烦会少些,而她也落得个轻松。是以,她满口赞成。“好,好。现下家里有钱有粮,甚么也不愁。箐儿能这般放开,太好了。”
文箐放弃开食肆的决定,一说出来,她发现家中上下,除了文简因为挂记美食有所遗憾外,其他人似乎都以此为嘉事,个个面上都高兴。文箐觉得自己为人很失败,这对她是一个打击,古代是真的难得有女人打理事业的可能,除非真象华姗与沈吴氏那般逼得没法子生存了。
文箐十分失落,在自己屋内关起门来暗中哭泣,而满口称道“好”的关氏与方氏也在屋里发愁。虽然方氏是高兴文箐作为女人能这般做出决定,可是也有些隐忧。
众人问,以她一个古代女人思想,肯定是不乐意文箐经营的,在方氏心里必然认为女人就该呆在后宅,有钱有地有粮,何必那般辛苦做些男人的事?那为何她以前不一直劝阻文箐呢?
刘氏说方氏放任文箐才会使得她如此胆大妄为,竟做起男人们应该经营的生意来,实是不该女人所为,并等着看文箐能做出什么样的成绩来。其实方氏觉得有自己的苦衷,她只是太姨娘,并不是文箐的亲祖母,日后还要倚仗文简过日子,平时说话也生怕说重了,得罪了文箐,是以好多事也不敢劝阻。再瞧得文箐那性子,极有主见,若劝得多了,反而让文箐不快,索性任由其行事。不过,文箐做得好,她也沾光。
文箐真不管营生的话,是不是就真的全是好事,而无坏的影响呢?中秋前在周家为做绒衣一事与李氏她们开闹,刘氏讽刺方氏与文箐,方氏有些下不了台,才决意出头,帮文箐说得那些话,暗里也是憋不住了,欲与刘氏斗到底,争一口气:自己搬出周宅,过得必然要比原来好才是。这两年,文箐这边经营有道,日子过得红火,再不用求李氏与刘氏,她也落得有些光彩。
文箐上次在周宅力争制绒衣开食肆一事,风波还未消,那边等着瞧笑话,而此时文箐突然说不再继续做了。这显然是李氏与邓氏所言:空口说大话
方氏担心:城里周宅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女人们若是闻风,只怕又要说闲话,围攻文箐了。
她既赞成文箐安心做在室女子,又开始替文箐放弃经营龟缩在屋里闲等成年嫁人窝囊过日子而发愁。
向前走是错,沈家不太情愿,文箐日后难做人;退后撤回,文箐原先的豪言壮举要被人嗤笑,所花费的钱财全打了水漂,这回可是实打实地败家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