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风凛冽,街上甚寒,文箐才下了马车,又想缩回去。可是,这事儿是寻到自己头上的,不能不面对。
嘉禾皱着眉头,见得成衣铺面门口乱哄哄的,可管事的非让小姐去主持这事儿,她生怕小姐吃了亏,劝道:“小姐,那些人吵得正紧,咱们现下进去实是不妥,她们要是冲撞了您……”
肖家管事本来很欢喜周家小姐的意外来临,想把麻烦转手,一听嘉禾的话,认为周家要撂摊子,自然不甘愿,将期盼的目光转向褚群,诉起苦来:“褚管事,这事你们不能不管啊,现下的麻烦可是因为你们的绒衣引起的,前儿个是来挑刺说咱们缝的绒衣有污迹,我们不得已,先替你们赔了钱打发了人。哪想到,今儿来的仍是说贵家送来的绒衣没法穿,竟是个臭的……你们要不管,这叫我们铺子里的生意怎么做下去啊?”
这间成衣铺子是文箐寄卖绒衣的铺子之一,经常与褚群往来,文箐上次与许家合作,也与铺子里的管事见过面。肖家成衣铺子是寡妇肖家娘子开办的,针线活儿做得十分不错,不过肖家娘子毕竟是妇道人家,没什么后台,更别提与周家相比了,是以接了周家的活,很是巴结文箐,毕竟文箐这边绒衣买卖给她带来不少收入。
文箐看向旁边铺面,相邻两家卖布的,都挤出来看热闹呢,连行路的车辆行人都停下来看热闹了。这当街口上可不是说话的地儿,可是四周也没有个好去处。
嘉禾生怕再惹出事来,只催着文箐赶紧上车,这事儿让褚管事来打发就是了。褚群见小姐迎着风,打了个喷嚏,也忙劝她上车找经纪去,自己随后就来。
文箐慢慢转身上车,却见得肖管事满眼失望,嘴里仍叨叨地不满地提起这两日成衣铺子里的是是非非,言语里也略带不满。大意不外是自己东家娘子平日可是尽心尽意替周家小姐打点绒衣买卖,平素里各伙计也是着意推销绒衣,周小姐生意兴隆尚好,如今出了事总不能让自家承担吧?既然碰巧在场,就应该出面来解决。周家大户人家,旁人自然是要让三分,自己一介伙计,也作不得大主,客人提的要求,没法应允,事儿闹大,于周家,于肖家,都不是好事儿。前日里有人来寻事,给补点儿钱打发过去了,哪想到人家尝得甜头,今日却来了个大阵仗,竟说起那件不菲的银鼠皮领子的绒衣有异味,于是要求退货赔偿。
他一边说着自家的苦处,一边立大马车旁,褚群被他这些话说得满脸通红,说:“我们并不是不管,只我家小姐实在不方便出面……”
文箐走不得,索性就在车上听着这些事儿。“褚管事,且听肖管事将事情说完。找铺面的事也急不得,暂且把这事了结再说。”
褚群详细了解事情始末,问道:“肖管事,依你所言,前日的那客人是试探,今日这来的人便是加倍赔偿?”
肖管事懊恼道:“可不是褚管事,你也晓得,咱们铺子小,哪经得起她们这般折腾?前日小钱打发了,今次我寻思着大不了退钱予她,哪想到对方不罢休,非说咱们以次充劣。说到这点子上,那银鼠皮绒衣价格多高啊,若被罚了可是大钱了,等于这一个月我们白做活了,我们哪敢认,免不得与她争了几句,结果就闹得越发大了……褚管事,我们成衣铺子的手艺自是没得挑的,故而旁的衣衫都好,可这两日都是来退绒衣的,我们实在是……”
在他看来,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接周家这笔买卖,前几个月是赚了些钱,可如今正是制衣的好时节,却被这些退绒衣的事情搞得生意狼狈不堪,心里也有些小意。
嘉禾一听绒衣竟有异味,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这定然是有人存心找茬。我家的绒衣怎会有异味?这些绒还是我一一检查完后,才分发出去,缝进里衣的。肖管事,银鼠皮的绒衣是由我们自己缝的没错,可是当日送货过来,你们也验收了,并无半点瑕疵……”
她还要再说,却被文箐叫住了:“嘉禾,休得无理这事儿本就与肖管事无关,且好生说话”说完又对肖管事道,“对不住,她是有些着急了,失礼之处,请莫见怪。既是绒衣出了事,我们断然没有推月兑到肖管事身上的道理。不如,且拿那有异味的绒衣过来一瞧?”
肖管事一听周家小姐发话,就地解决此事,立时转忧为喜,忙道:“我这就去拿了过来。”
褚群还是老道些,忙拉了他一把道:“且慢我家小姐在此,还请肖管事莫张扬,且待看了货再说。”他是生怕文箐被人围攻。
嘉禾小声道:“小姐,这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咱们莫要上当了。”
文箐点了点头,道:“我省得。可是这事万万不能推到人家成衣铺子头上,若是咱们想不出法子来,又不同意赔钱,倒是人家肖管事的夹在其中难做人,得罪他了,以后咱们的绒衣也没法在此寄卖了。”
嘉禾认了个错,褚群在一旁道:“小姐,我也寻思着这事是故意找茬。前些日子,这银鼠皮绒衣客人定了货却不按时来成衣铺子交钱取走,现下领了回去,转头就来说有异味,退货不算,还要加倍赔钱。这,肯定有诈……”
他与嘉禾是同样的认知。文箐想想自适居的人对于羽绒可是极认真,要是有异味,除非是不小心掺了些没洗的绒在里面,范郭氏做事有些马虎,偶有丢三落四的时候,可是阿静监督过就算也粗心,但嘉禾是一一检查过绒毛,她做事最小心,要是连续三道工序都忽略了异味的问题,这可真正是“万一”。听了肖管事之言,她也更倾向于这是来找茬的。
她这厢正想着呢,成衣铺子里走出来一个伙计,手里捧着银鼠皮的绒衣出来,绒衣里子已被剪开,风一吹,鹅绒儿也飘了好些出来。“我家管事的正在安抚那妇人,命小的拿了这绒衣过来与小姐查验,定夺。”
嘉禾接了过来,方要打开,立时风中飘起了一股子鸭屎臭味来。文箐侧身避开,屏息扭过头去,嘉禾往下风向挪了一下,细细地查看起来。
文箐问伙计道:“铺子里怎么那么多妇人?现下退货的是不是只有一家?都是哪些人家?何日定的?哪日取走的?”
伙计一一回禀,然后又说些头痛的细节:“这个……这件银鼠皮的客人最先来,闹得最凶,然后方才又来了一人,是灰鼠皮的鸭绒衣,也说有异味,她们到店里来,先说要赔钱,然后说加倍,我们管事好生与她说理,只奈何这妇人家最是嘴快,在门口就嚷嚷,喊来一众围观的人,现下店里七嘴八舌,人人都说我们铺子里的衣衫要不得,欺客不说,尽以劣充优……管事的允了要赔钱,这会儿正在商讨呢。”
褚群四下里瞧了一下,突然见得远处有一辆牛车,这本是寻常事,可是那车旁边的一个人却是方才从成衣铺子里走出去的,而车上探出个男人头来,这人太熟悉了。他是一惊,准备叫小姐也出来看一眼,“小姐,您瞧……”结果牛车却走了。
文箐不知所以地探出头,也只看得一个牛车的影儿。
褚群恨恨地道:“是刘家的三郎,刘进取。小姐,您说,是不是……”然后指了一下方才在刘进取车边现下却又钻进成衣铺子里那人,道:“方才刘进取必是与他说了甚么话,我这便去铺子里瞧一瞧,看他们要耍甚么花招儿……”
可是他还没走进去呢,原本在铺子门边嚷嚷的女人却是突然向文箐的马车方向奔了过来。
嘉禾正翻开内里绒衣,一边瞧一边道:“小姐,这就是最近那件最贵的银鼠皮袖领鹅绒罗缎衣,是咱们做的没错,而且还是阿静亲手缝的,断不可能有异味,咱们那么多鼻子……若是旁人做的,倒还可能因为掺上家里没洗净的绒,可咱们自家缝的衣,绝对不会这般……”她抖开那绽绒的地方对着伙计道,“内里羽绒脏兮兮的,这绒衣是当着你们剪开的吗?。”
小伙计摇摇头:“他们拿到我们铺子时就这般剪了的,直说在家闻得有异味于是剪开来查证……”
“既不是当着你们剪开来的,肯定是有人剪开了绒衣,然后故意将臭屎污了绒,再装进来,对,一定是这般,小姐”
小伙计苦着脸说道:“小娘子说得不错,味儿这么大,当日取走时怎可能会没人闻出来?可是人家这是明摆着来找茬的,我们铺子里也没有证据说是人家故意所为,毕竟这是客人,得罪不起。周小姐,您可有法子?”
他话未完,一个泼妇一般的女人喷着满嘴口水已经冲了过来,叉着一只手,喝道:“来得好原来是你们家做的呢你快赔我钱来,你们做的这臭不可闻的衣衫,可是污了我一柜子……”
后头又挤过来两个女人,个个都没好颜色,捂着鼻子,将绒衣扑面扔过来:“你们做的甚么臭绒衣,我家都被你熏得没法住人了赔钱要不咱们官府里说话如此劣物,竟让我们破费至此,没王法了吗?走……”
那女人要上来揪文箐,褚群身子往前一挺,拦住了,劝道:“女乃女乃们有话好好说,我们家小姐既来了,定然……”
他话没说完,那女人却推搡着他,叫嚷道:“好狗不挡道你拦着作甚?你们家小姐作贼心虚,事儿败露,不敢见人是么?赶紧赔我们钱来各位街坊邻居,快来看啦,周家做出来的绒衣,全是臭的啦”
褚群见她喊开了,恨不得要上前去堵她的嘴,可是男女有别,动不得手,只怕对方冲动地找小姐麻烦,于是挡在那儿。嘉禾不甘心,也大着声音辩解道:“你们故意使坏明明是好的绒衣,这是你们故意为之我们的绒衣……”可是她这些话,干巴巴地辩解,抵不过人家那边三个成年女人的呱呱声,显然更有人在其后为其助阵的,嘉禾那一点声音终被淹没于其中,使得更多人来看热闹。
文箐知今日这事,必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她很肯定地想到幕后必然有指使人。而这个人嘛……
前两日,文箐听几家成衣铺子的人说,先前定了货不给钱也不来取绒衣的人家,陆续有几家交了钱取了回去呢,文箐还以为一则是错把人当成刘进取的“走狗”,二则是以为刘进取这次吃了亏,学了乖,收了心,没想到他来这一招。
这几个女人来势汹汹,个个说话刁蛮不讲理,推推搡搡,褚群落于下风,嘉禾嘴上斗不过人家,见那三个女人差点儿要推到小姐身边来,也用力回推了一下,结果对方劲儿没有她大,差点儿摔倒,于是乱叫起来,哭天咒地的。
褚群着急地道:“小姐,您先离开,这里有我。嘉禾,上车,快挥鞭”嘉禾都忘了去卸支杆,慌忙爬上车,可是那几个女人已然围了下来,马车动弹不得,马惊是嘶鸣,响鼻一个接一个。
文箐见这般,知道今日必须要把这事了结,于是索性钻出车来,在车前辕上高高立直身子,扫视了一下那几个女人,见她们嘴里不休不停,自己想要开口也根本是没人听,从嘉禾手上取过马鞭,凌空一抽“啪”
声音十分清脆,前方马扬了蹄,差点儿就跑起来,嘉禾赶紧勒住马缰。
这响动终于将一干乱糟糟的人给唬住了闹得最凶的那三个妇人也呆了一呆,说,文箐横眉怒眼,手上又是一抽,她站得高,又是将力气贯注在右手上,于是赶马鞭子被甩得更响,借这机会,文箐说了第一句话:“吵死了又不是一群鸡鸭,要论理要退货,且一张一张嘴说来比声音大,是吗?我这鞭子声音更脆,更响”
然后,趁着对方气得还没有反应的时候,文箐手执着鞭子,指着地上那几件被人踩得不成样子的绒衣,不屑地道:“只这几件有问题吗?各位想要如何个赔法?我虽然不过是卖得几件绒衣,本钱小,可若真是绒衣有问题,也绝不赖帐。但凡是我的问题,我一定以一赔三,绝不反悔可若不是我的问题,那么讹诈之事,也绝不轻易放过。今天,当着众街妨,铺里诸位客人,咱们先将这地上的绒衣落实了:哪件是哪家订的货?出了什么问题。三位且一个一个说来,我有得是时间听你们慢慢说”
对方想仗着人多势众,故意大造声势来寻事,哪想到文箐借这个机会,挥了马鞭,制造了更在动静来压制她们的气焰。
那三个妇人这时见了正主出来,先是吓了一跳,可一看对方不过金钗之年,有甚么可怕的?于是立时又气焰回升,大肆嚷了起来。
文箐暗中让褚群赶紧去请衙役来,肖管事的知晓,立时要阻止:“周小姐,我们铺子里可是小买卖,哪经得起这么大阵仗?这若告到衙门,咱们哪还有生意啊?”他也知这些人是故意的,可是无凭无据的,这些绒衣又是周家做出来的,还能有什么法子?他胆小怕事,寻思着在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周家小姐多赔些钱,打发走这些难缠的泼妇了结此事,便再与自己无关了。
文箐却十分坚持:“肖管事,若你们家肖娘子在,定然也会同意我这般举措的。前日就是因为他们得了利,才变本加利地再次闹上门来,这次已不是退货问题,还涉及到我绒衣以后买卖的问题。今次你再给他们便宜,只怕他会得寸进尺,方才你不是说只要多退他们一件绒衣的钱吗?如今又如何了?他们是不是又加价了?”
都被她说中,肖管事的也无奈,丧气地道:“可是……”
“肖兄,上次他们是试探,如今却是不依不饶,想来难善了,就算你我有心,他们必不是允的,只怕对方会开出天价来;这要传开了,其他人家也这般有样学样,你家娘子与我家小姐还不都赔惨了?”褚群把肖管事拉到一旁,小声道,“我家小姐说的没错,而且既然要叫官差,必然是我家小姐有十足把握了,肖管事稍待勿急。我们周家是官宦人家,苏州衙门哪个不熟……”
他们这边正商量着举措,那边三个妇人也与方才与刘进取打交道的鼠目男子交头接耳,然后听得伙计跑去找衙役,三个妇人先是吓一跳,鼠目男子却早得了吩咐,只让她们闹将下去:“叫衙役,正好这等劣货,到得官府衙门,自给我们个公道”嘴上于是说得更肆无忌惮,虚张声势。
肖管事听得那些闹事的人越发嚣张了,吓得不行,赶紧又差了一伙计再去寻东家娘子来。
嘉禾在一旁,着意查起绒衣来,从里到外,翻了个遍,过了一会儿,眼中一亮,将一个小标签送到文箐面前,小声道:“小姐,您瞧这个。我若没记错的话,这……”
文箐点了点头,道:“我省得,方才一看这银鼠鹅毛绒衣,就晓得有猫腻了……”她让肖管事将那几件绒衣都拾起来,收好了,作为证据。
对方却生怕他们要毁尸灭迹,一把抢了过去:“哼你们想偷梁换柱,到时官差来了,死无对证,没门”
北风刮起来,剪了好几个洞的绒衣中的绒毛到处飘,文箐又打了一个喷嚏,一侧首,见沈颛正扶着文简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然后是另一个铺子里的管事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嘉禾看见那个管事后,紧张地转向自家小姐。文箐也是一脸愕然:
难道别的成衣铺子里也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