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江雨霏翻看了穆飞饵等人送来的账本儿,连饭也顾不得吃。又吩咐江嬷嬷暗地里找了几个素日银钱收买打点侯府里的管家娘子们,细细地问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不一会功夫,天便暗了下来。婆子们怀揣火折子点亮了乌青庭院回廊上那一盏盏明瓦琉璃灯,仿佛九天的银河星汉流转沉落人间,光影阑珊。雨霏遂命人置了一桌上等的席面,郑重其事请了念远过来。
杜若直觉心上一阵阵发慌,便特特候在门口儿。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念远身着白蟒狐腋箭袖,外罩暗葫芦花四合如意春绸草上霜皮马褂,腰系扫雪貂皮行裳,足蹬石青勾莲纹织金缎边钉米珠珊瑚云纹漳绒高靴,手提一只四爪乱蹬,死命挣扎的灰色兔儿兴冲冲而来。一面指着后边三四个小厮抬着的鹿狐獐狍,一面笑道:“今个你们可有口福了,吩咐人多多烫几壶好酒来。”
杜若见状忙指引众人将猎物送入小厨房安置妥当,一边低声道:“郡主娘娘向来嘴硬心软,请郡马爷多担待一二,进去与殿下多说些贴心之言。奴婢再大胆多舌一句,郡主日来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可都是为了您。”
念远笑道:“郡主的好处我自然都知道,倒是多谢你提醒着。”
忽听得窗内雨霏高声道:“可是郡马来了,怎么还不请进来。小蹄子,就知道在那里嚼舌根,看白冻坏了咱们的郡马爷。”
杜若闻言,噤声正色,裣衽作礼,向念远福了一福,上前打起抹梭金宝地锦暖帘。及进正屋,只见当地一张紫檀独挺座西番莲纹八方转桌,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一色黄地粉彩梅花飞雀纹盘碗,当中锡制瓜式一品锅热气腾腾。十几个丫鬟嬷嬷一旁燕翅排开,雨霏拉着瑜哥儿坐在东边上首,见念远前来,便让向西面。刚坐定即听见身着红衣的小内监高声喊道:“用膳,打碗盖。”
诸人忙上前掀开盖儿,色色均属仙肴美馔,寓意吉祥。内监口内依次报着各色菜名儿:龙凤呈祥,鸳鸯白头,喜鹊登梅,乳燕还巢,红杏连枝,芙蓉春晓,另有暖锅一品,慧仁米粥,金丝官燕各一品,饽饽二品,蜜饯四品,香茗数杯,并一壶御赐莲花白。
念远见每品菜上均有长三寸,宽五分的银质试毒牌,此奢华锦绣排场与以往清婉简显大有不同,不由得奇道:“今日可有外客?怎的都摆上这些上用的劳什子了?”
雨霏笑道:“礼不可废,大家子规矩原该这样。往日倒是我太简慢了。”
念远一怔,只觉雨霏此时比素日多了几分端谨自持,清漠冷淡之意。暗叹她竟还为了前次之事耿耿于怀,不然何以疏离至此。半晌竟接不上话来。好一会子才勉强讪笑道:“我今儿随驾行猎,倒打了不少好东西,都送去小厨房烤了,等会子送上来也叫她们尝尝鲜。还有一只活兔儿留给瑜哥儿玩吧。”
听得此言,别人倒还罢了,只有瑜哥儿从小长在深宅大院,甚少见到这些山野活物,顿觉新鲜,便饭也不消吃,直摇着雨霏的衣边哀求着。念远含笑哄道:“瑜哥儿乖,如今且先用饭,一会子叫桔梗将那小东西抱到你房里去。若真喜欢,过几日咱们一块儿去西郊别院瞧瞧,可有什么稀罕呢?”
瑜哥儿立时喜笑颜开,伸出手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咱们拉钩钩,到时候可要叫上我,我也要像书中的武松一样,赤手空拳,打那老虎才行。”
雨霏道:“小孩子家怎能去围场,那里毒蛇猛兽,凶猛无比,若被咬上一口,可不是好玩的。”
念远接道:“不妨事,有我呢。总寸步不离就是了。”说罢,伸出手勾住瑜哥儿细女敕纤瘦的指儿,笑道:“人都说英雄出少年,想我八岁时才随外公出猎。想不到咱们瑜哥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桔梗在旁打趣道:“瞧郡马和瑜哥儿这样子,竟比亲父子还亲十倍呢。”
江雨霏闻言脸色一变,端颜道:“好了,桔梗你先带瑜哥儿去厨房看兔儿,顺便弄些易克化的,别叫他饿着了。”
桔梗深悔自个心直口快,一时失了言,忙领着瑜哥儿去了。江嬷嬷见雨霏面色沉郁,遂也撵着众人退下了。
一时,屋里竟静极了。只听得暖锅里水沸时咕嘟咕嘟之声。半日,雨霏方缓缓道:“今日贸然请郡马前来,实是有事相商。”
念远低头沉思,不曾接话。过了一会子方叹道:“前日之事,是我太过莽撞,语气重了点,唐突了,害得你平白受委屈。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你认养瑜哥儿竟全是为了我。子陵真是惭愧极了。”
雨霏正色道:“郡马何出此言?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未曾知会郡马就自作主张。你气恼原也应该。若你真尚未能接受瑜哥儿,我自会安排他的去处。总不叫他惹你厌烦就是了。”
念远一惊,忙道:“霏儿言重了。瑜哥儿聪颖可爱,我自是十分喜爱的。今后定会视若己出。”
雨霏叹道:“郡马何必勉强?你虽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存着芥蒂。又何必惺惺作态,虚情假意呢。”
这番话满含嘲讽直令念远勃然变色,愤愤不平道:“郡主这是何意?莫非子陵在你心中就是这样一个阴险小人。我已经承诺了,会善待于他。难不成你要我将仇人的孙子当菩萨般供起来方能称心。”
雨霏也不恼,不慌不忙冷笑道:“郡马若无此心,何必忙着承认呢。还是这几日有美人在侧,自然心花怒放,万事皆不萦于心了?”
念远气冲胸口,在房中来回度步,道:“此话从何说起?子陵已退让一步,郡主又为何苦苦相逼。”
雨霏见他紧握双拳,青筋暴起,眉头紧锁,心下颇有些不忍。但若不下此狠心,来日恐伤得更重,对他如是,对自己更如是。而今不过是借着此事将些丑言恶语说在前头,教他也教自己再无一丝本不该有的妄想罢了。否则,真不知日后如何相处才好。
打定了主意,便将心一横肃然道:“其实今日是想和郡马约法三章。往后本宫会尽全力做个名符其实的侯府少女乃女乃。内宅之事,本宫自有分寸。必会使你一解多年心中的怨气。至于外边,本宫修书一封,请父亲联合朝中几位元老辅弼之臣齐齐上书,想来爵位应属你无疑。至于你我,你只需维持面上的琴瑟嬿婉便可,其余的不必挂心。”
念远闻言,心中大恸,脚下一个踉跄,便跌坐在紫檀如意卷草纹藤心圈椅中,半晌方喃喃道:“这么说你嫁我,只是为了与我做交易?”
雨霏冷冷道:“自古以来,皇室子女的婚姻不就是如此吗?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念远叹道:“一直以来总以为我们是不同的。终究是子陵太自以为是了,反而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倒显得自惊自怪了。”说罢哈哈一笑,从椅上一跃而起道:“一切就依郡主所言,时候不早了,请允许微臣先行告退。”
雨霏心中虽也有些懊悔,不该将话说的这般直白。但自知此刻不是犹豫感伤的时候。遂上前拦道:“郡马且慢,天色已晚,不如在此休憩一宿。本宫已命人打扫了西暖阁,郡马等会子不如就挪将进去吧。”
念远听她前面所言,脸上本已有些喜色。及至后面几句,竟如寒冬里一盆冷水,直从外凉到了内,心寒彻骨。遂微翘唇边,嘲笑道:“郡主殿下真是有心,色色都为子陵打理好了。”
雨霏含笑道:“本宫与郡马是夫妻,自然处处要为郡马着想。往后,郡马要纳妾,要收房,本宫都不会小气的。只要郡马在外人面前做个恩爱和顺的样儿也就罢了。”
说罢顺手从桌边银烧蓝珐琅彩錾刻四君子的六棱柱形暖酒壶中取出一把双提梁内壶,往白玉龙凤云螭纹杯里注了两杯御赐琼浆。将一杯交由念远,笑道:“古人歃血为盟,咱们且用不着那些打打杀杀的。倒请郡马满饮此杯。往后就是一条小船上的人了。愿你我合作无间,早成大业。”
念远执杯大笑道:“借郡主吉言,子陵得贤妻若此,夫复何求!”说罢一饮而尽,手一挥将杯盏向后扔去,道:“多谢郡主赐宴,子陵不甚酒力,此刻乐不可支,但唯恐凤前失仪,就此告退。”
雨霏看着那只玉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光滑润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顿时龙凤中分,支离破碎。如同彼岸划破黑幕那一场绚烂烟花,只璀璨了一瞬,纵身一跃就不复了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