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肖夫人做事倒也毫不含糊,隔日便将一个丫鬟名唤玉香的,开了脸送与谨明候,虽名义上只是个通房大丫头,底下人哪个不把她当半个主子看待。想这恩典原应是魏昌家的为其女所求,奈何春剑执意不从,还放话要绞了头做姑子去,肖夫人只得罢了。另选了一名二等丫头补上。且又将王念仁屋里的若柔更名为喜柔,摆酒请客的费事儿,与他做了房里人。
那杜女乃女乃哪里肯吃这个亏,急吼吼地跑到上房来哭闹不休,肖夫人反而趁机使人将瑞哥儿由同心居抱了过来,任杜芷善如何哀求哭号,楞是不松口。只撂出了一句话:“大女乃女乃日理万机,哪顾得上教养孩子。没的让他受委屈。”
杜芷善一面舍不得亲生儿子,一面又放不下好容易得来的掌家之权,一时间也难以取舍,左右为难。更兼丈夫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姨娘,况且还是素日里怜爱着的。真好比雪上加霜,顿时乱了章法,只得将这事儿丢开,一心一意地笼络丈夫,也顾不得其他了。
而这王念仁往日里喜爱柔儿,只不过看在她那娇娇弱弱,低声细气的模样和死去的柳氏颇有些许相似。但自从那日在湖边又巧遇那女子后,便愈加心神荡漾,魂不守舍。早就厌了眼前这些庸脂俗粉,莺莺燕燕的。遂也不大起劲,只是按例赏了些首饰,就丢到了脑后儿。
只可惜了柔儿,天可怜见的好容易明公正道挣了个名分,本应是干柴烈火一般,却糊里糊涂的失了宠,被冰冻了起来。每日家还要看着杜女乃女乃的脸色,忍受姨娘韦诺儿的刻薄,更被底下人指指点点,日子反倒难过了起来。想着那回向肖夫人谢恩时,她郑重其事警告自己的话,更念及嗷嗷待哺的小弟和家徒四壁的双亲。心一横,至晚间,避开众人,略微换了几件崭新的衣裳,打扮得花红柳绿,蹑手蹑脚地往正室而来。
柔儿偷偷模模透过糊窗的轻罗向内张望,杜芷善在抱夏厅中议事儿,尚未下来,屋中只有刚刚更衣的王念仁一人。柔儿心里暗自庆幸,又有着说不出的蠢蠢欲动的心思,遂将衣衫半开,窄袖下拉,直露出冰肌玉润的削肩来。
王念仁正百无聊赖地歪在炕上拿着本《太平广记》,心不在焉地翻着页儿。没成想双眼忽地被弱骨如酥的纤纤十指遮住了光亮,耳畔只闻一声娇啼:“爷猜猜奴家是哪个?”
王念仁原就心中有事儿,只想着待会子是不是再去那湖边寻觅芳踪。这下子竟被着实吓了一跳。便不耐烦地挥开柔儿的一双红酥手,怒道:“谁叫你进来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柔儿做的本是往日二人打情骂俏时惯常的。一般的撒娇撒痴却不料今儿温柔体贴的爷竟会如此疾言厉色,顿时泪盈于眶,清眸流盼,睫似翦风,有说不出的婉转盈凝,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若在平日,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必定能惹得王念仁揽在怀中好好柔情蜜意一番。但此刻他已是诗中所言那般“桑之落矣,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柔儿在他眼中原只是个姿色不俗的丫头罢了,从前那般急切饥荒,只因‘偷不着’二字。今儿名正言顺了,反倒没有当初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和情趣了。
只听王念仁厉声喝道:“哭什么哭,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既然做了姨娘,自己越发要尊重些,这成什么样子!”
忽听得窗外一声嗤笑,有人戏谑道:“呦,这又唱得是哪一出啊?我瞧着莫不是《寒窑记》⑴?好端端的咱们屋里倒多了一个三贞九烈的节妇不成?”
柔儿回头一看,只见杜芷善身着杏黄葫芦万字藤蔓双喜纹织金绸锦袍,外罩酱色江绸钉绫梨花蝶镶领边夹坎肩,咬着帕子,一脚踩在门坎上,粉面含春,眼角带笑。在若明若暗灯光的映衬下,那似芙蓉嫣然的面庞却令人没来由的心寒胆颤。
东边厢房里韦诺儿款步姗姗而来,笑道:“嗳呀,这里可真热闹!莫不是招了贼了不成。女乃女乃来的正好呢。咱们这个院子,凭着阿猫阿狗的都能随便进出。前日里,我那儿还失了窃呢。您这回倒要好好查查。”
柔儿气急辩道:“姨女乃女乃这是说谁呢?你那些破玩意儿谁稀罕。我不过是刚巧过来给女乃女乃请安罢了。”
韦诺儿冷笑道:“嗳,喜姑娘,我哪敢怀疑您呀。谁不知道您如今的身份可大不同了呢。再说,就是丢了什么,也断赖不到您头上。瞧这穿的单薄的,哪里藏得下东西?”又骂丫头:“一个个都是废物,也不知道给喜姑娘披件外氅,瞧这小脸儿冻得,真叫人心疼。”
柔儿这才惊觉自个儿香肩还着呢,连忙拉直了衣裳,登时粉面通红,用帕子遮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却听得身后杜芷善厉声吩咐道:“叫几个人跟上去,好好伺候着。传我的话儿,喜姑娘偶感风寒,大夫说了,要小心静养着。往后你们可看住了,别让她出那屋子半步。免得带累了别人。”
回头瞥见王念仁尴尬不已的神色,遂道:“都看够了没有,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要不要敲锣打鼓替你们四处宣扬宣扬大爷今晚是如何跟新人儿圆房的啊?”
众人闻言,皆识趣地一散而空。王念仁又臊又恼,脸皮一时涨得青紫,半晌方讪讪道:“行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非要闹大是不是?丢了我的脸面,与你又有什么好处。我自知惹不起你,今晚就搬去书房,好叫大家从此耳根清净。”说罢,还没等杜芷善开口,自摔了帘子冲了出去。
一旁的韦诺儿将腰一扭,提着裙子追上去喊道:“爷,你可等等,奴家去帮您铺床。”气得身后的杜芷善直摔了房中大半值钱物件,嚷道:“我这里有酸枣枝子扎着你呢,有种儿就再别进我的屋。”又打鸡骂娘闹了一宿,方才作罢。
⑴《寒窑记》:淮剧,讲述的是唐懿宗时期朝中宰相王允的女儿王宝钏。不顾父母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被父母赶出家门,薛平贵入伍后,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后来薛平贵成为朝廷高官,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然而仅过了18天的幸福生活便死去。虽然王宝钏被视为烈妇贞媛的典范,但其一生是非常悲苦的。苦守寒窑十八年,丈夫却已在外另娶他人。夫妻最后团聚,却只过了18天的幸福生活便亡于闺中。真是“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