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江雨霏至晚间用膳时仍不见瑜哥儿,便欲使人四下里寻找。因问道:“不是早先说孙姨娘接去耍了吗?怎么都这会子了还不见送回来?桔梗、碧纱你们多带几个人,点好了灯笼,抬顶小轿过去,天黑路滑,莫要摔着了瑜哥儿。”
一旁的桔梗与江嬷嬷面面相看,见实在瞒不住,便由桔梗回道:“殿下切勿担忧。瑜哥儿实是被郡马爷带出府去了。想必这会子也该回来。奴婢这就去打听看看。”
雨霏慌道:“胡闹,这么大的事儿都不事先报于我。江妈妈也是,怎么由着她们,一气儿就瞒着我一个。”
江嬷嬷见状忙上前请罪道:“郡主娘娘可别动怒,免得伤了身子。老奴也是看着您连日来劳心劳力,瑜哥儿又连番吵闹着要出城打猎。实在是拦不住啊。况又有郡马爷护着,料想倒也无妨。这才没有惊扰殿下。”
雨霏急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气骂道:“妈妈如今也糊涂了。那围场是什么地方,弓箭无眼,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万一被误伤了可怎么好?”又骂桔梗,碧纱等人:“都是死人么?一个个地杵在这儿,还不赶紧去府门口盯着点,再叫几个人抬着轿子去城门,若是回来了,立刻将瑜哥儿抱来见我。”
众人见往日雍容闲雅的郡主这会子却发了大怒,连素来最得脸的江嬷嬷都有了不是,越发恭谨小心了起来。一时屋内个个噤若寒蝉,静的有些怕人。
半日,方有丫头回道:“启禀郡主,外边有人传话儿,郡马爷和瑜哥儿已经进城了。毫发无损,请殿下放宽心。”
雨霏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略略平静了。在众人宽慰下,勉强用了几口红稻米粥,就命人撤了下去。直歪在榻上,轻轻喘着气儿。
忽听得窗外有人来报:“秋棠姑娘来给郡主请安。”
杜若冷笑道:“这不早不晚的,请的是什么安呢。若说是敬茶,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身份。就这么呼剌剌地跑来了。”
江嬷嬷遂向外喊道:“郡主正心烦呢,轰她走!”
雨霏低着头想了一回,便拦道:“叫她进来,我倒想见见这位秋棠姑娘。”
不一会子,秋棠身着杨妃粉海棠暗花比甲,石榴红绫裙一晃三摇地走上前来略微欠了欠身说:“早就想来给郡主请安,却一直忙于伺候郡马爷,不得空儿。今个郡马爷临走前吩咐我准备了他最爱吃的鸳鸯五珍烩。都到这会子了,也不见回。就只好来郡主这儿看看。”
杜若怒喝道:“大胆,在郡主面前如此放肆,竟敢不自称奴婢。想来肖姨女乃女乃必没教你规矩。不如让本姑娘好好儿教教你。”说完扬手便打,却不料被秋棠一手隔开。笑道:“这位姑娘可是错了,你如今的身份儿倒还不如我呢。我坏没坏了规矩,自有郡马爷和郡主娘娘罚得。不劳姑娘费心。”
雨霏在一旁冷眼旁观,因笑道:“这么说,就是本宫想要罚你。也得等郡马回来才能做主儿喽。”
秋棠闻言忙不迭地跪下,连声哭道:“奴婢绝无此意!望郡主明察。郡主娘娘慈悲宽厚,怎会与一个小小的奴婢计较。也怪奴婢心急做错事儿,可这鸳鸯五珍烩炖了一整天方才做得,若是凉了走了味,未免也太可惜了。”
一屋子人直被呛得脸色发白,却回不上话来。就连素日里以伶牙俐齿著称的几个丫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雨霏冷冷地上上下下打量了秋棠一番,哼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哪。肖姨娘栽培出来的人果然不比寻常。几句话就让我这屋里人一个个都吃了瘪儿。怪道郡马平日里都这么宠着你。如今你话也说了,炫耀也炫过了,示威也示过了,就此滚回去。你放心,郡马爷忘不了你的菜,更忘不了你的人。”
正说着,桔梗抱着瑜哥儿走了进来,跟在后面则是风尘仆仆的念远。秋棠一见,越发伏低了身子,抽抽搭搭个不停。
念远见秋棠跪在这儿,也吃了一惊。遂问道:“这是做什么?怎么哭到郡主这儿来了。真没规矩。还不快出去。”
秋棠见状,一把抱住念远的脚,哭喊道:“爷救我啊。郡主娘娘要打死奴婢呢。”
杜若冷笑道:“方才还张牙舞爪,嘴利齿尖的。这会子却来装可怜见,真真教人恶心!”
念远闻言,双眉微皱,便道:“不知何事惹得郡主大发雷霆之怒。若是为了子陵擅做主张带了瑜哥儿出猎。子陵在此向郡主致歉。倒请殿下饶了不相干的人吧。”
瑜哥儿挣扎着下地,奔奔跳跳扑进雨霏怀里,一面拱着头,一面脆生生撒娇道:“娘,你别生气。是我闹着非去不可的。要罚就罚我好了。”
雨霏轻轻柔柔不住摩挲着瑜哥儿的脸儿,心疼道:“我的儿,瞧这身上冰冷的跟什么似的。也不使人说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跑了。”又板起脸来故作气恼样道:“再有下一次,夜里就留你一个人睡。”
那瑜哥儿自从遇着雨霏,享尽生平以来从未有过的母爱温情,一日日愈发粘她。近来竟是连睡着也要腻在一起。听雨霏如此吓他,便歪着头在怀里揉搓着,连声答道:“不要不要,我听话,以后再也不去了。”
雨霏先前不放心,方才发了狠。如今见如此,又怕他不受用,反而百般哄着。一时又问在哪儿吃了些什么,可吃饱了没。一时又问,有没有颠着马,受了惊怕。见瑜哥儿哈气连天,睡眸惺忪,搭拉着脑袋,直斜着眼儿乱恍。遂令桔梗来抱了下去给贞儿打发他洗澡。
一时众人皆识趣儿退了下去,秋棠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被江嬷嬷命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连拖带拽的给扔了出去。
半晌,方听得念远长长一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卖身为奴,难免言语粗鄙,冲撞了你。丢在一边不去管它就是了,又何必为难个丫头。”
雨霏原本勉强压下去的火儿,复又腾起。遂没好气道:“郡马这话何意?你身边的可人儿,难不成是我故意招来这里啼啼哭哭,给自个儿添堵的?”
念远轻声劝道:“这又是何苦来的?自个有气何苦迁怒他人。没的伤了身子。子陵在这里赔礼便是。”
雨霏闻言冷笑道:“不敢,郡马爷还是赶紧回去。免得人家辛辛苦苦为你准备的鸳鸯五珍烩冷了,热了的。若郡马爷真的看上哪个丫头,说一声开了脸,收房,岂不更好。何苦在我面前做出这等黏黏唧唧的模样。没的教人恶心。”
念远脸色铁青,不待雨霏说完,便拍案而起,怒道:“这是什么话儿?郡主心里子陵竟是个贪欢的纨绔子弟不成。况你我二人正值新婚,子陵纵使再荒唐,也断不会在此时纳妾收房。”
雨霏冷冷道:“郡马如今长本事了,在本宫这里也敢拍桌子摔椅子大呼小叫起来。难怪那丫头如此猖狂。有郡马爷这个大靠山护着,还能不有恃毋恐?”
念远心下暗恼:这次来原本感念她操心劳力,费尽心思在短短数日内就帮自己解决了军饷这个大难题。又气自个儿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冷冷淡淡的。更想借此致谢之余,修复夫妻情意。自始至终,自己都不相信雨霏是那般冷酷无情的人。哪知回来后,她竟借题发挥,步步紧逼,什么过分的话儿都说出了口,不似往日端庄持重的模样。更可叹的是,连一个卑下的丫头都不放过,失了身份教下人看笑话儿不说,还硬要往自己身边塞人。表面上看去是一副贤良淑德,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真正让人心寒到了极点。难不成她前些日子表现出的那般温婉动人,那般善解人意,竟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想到这儿,念远心中大恸,看雨霏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冰冷。遂拂袖而起,道:“郡主如此蛮不讲理,子陵纵说什么,料想殿下这会子也只会曲解。没的伤了和气。事已至此,子陵也无话可说,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外,消失在幽暗的夜幕中。
半晌,江嬷嬷方轻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因劝道:“殿下何必为了那婬蹄子和郡马爷置气?不过是个丫头罢了,纵是郡马爷喜欢,将来也得低您一级。真的看不过眼,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何苦如此明火执杖的闹得人尽皆知。别人往后不说那贱蹄子挑拨是非,倒要怪您没有容人之量了。”
雨霏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江嬷嬷一番,冷冷地说道:“妈妈不必劝我。如此闹一闹也好。反正父亲大人也不想看见我独占郡马的疼爱。这正好安一安他老人家的心。免得一天到晚算计着往我身边塞人。”
江嬷嬷闻言忙不迭连声叫道:“嗳哟哟,我的郡主娘娘哎。哪有做父亲的不惟愿女儿婚姻美满,夫妇和睦的。他还不是怕您应付不了府里那些心高气傲的浪蹄子们,才想着多给您送几个能干的帮手过来么。都是家生子儿,还怕她翻了天去。您就气成这样,还用敬语称呼自个儿的爹。奴婢倒替王爷叫屈呢。”
雨霏啐道:“得了,我心里自然有数儿。他要弄人进来我不管。只一点,若是将主意打到贴身的这四个大丫头上,我就断断不能依!”
江嬷嬷似被戳中了心事,讪讪地立在一旁,只管答应着。
雨霏默默起身,走至黄花梨龙凤纹五屏式镜台前坐下,揭开缎缀花锦袱,打开象牙雕花镜奁,掏出椿梅莳绘方形小套盒,将其中象牙签、耳挖、金属锉刀及紅色圆垫等一应梳妆用具依次排开。拔去头顶那枚明珠玳瑁簪,如云般乌发应声而落,若丝缎般细滑,缓缓展开,飘散风中。复又拿起一柄玳瑁描金小梳子,自上而下细细儿篦着。千愁万怨,眉间心上,无计可消除。只能望月洒泪,叹一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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