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找了个借口将福儿支开,忙拉了杜若去里间二楼早已准备的客房,劫后重生,两人自是感慨良多,泪盈于眶,耽误了不少工夫。念远见状便出言催促,雨霏这才强忍住心酸含泪道:“我和子陵商量着,叫荫松带你出去避一避。这包袱里是一千两银票和你素日家常的衣裳首饰,马车就在后门,你们快走吧,找个没人认识的清静地方置几亩田地再买栋宅子好好儿过日子。”
杜若低头半晌不语,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方才冷冷道:“郡主是想把奴婢许给荫松吗?”不跳字。
雨霏听她语气里略有不悦,忙拉着她的手,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焦急与不安,因道:“对不住,事情紧急实在没有机会先问问你的意思。可这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单独上路,只有将你托付给荫松我和子陵才能安心。相信我,荫松对你仰慕已久,人又忠厚实诚,绝对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等过一阵子避过了风头,你们还是可以回来省亲的。我肚子里的小宝贝还等着喊你一声姨娘呢。”
杜若闻言,脸色才稍稍和缓了些,仍犹豫道:“我要是走了,那肖氏和老太太怎么肯善罢甘休若是牵连到你和郡马爷身上,可怎么好?”
雨霏急得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因跺脚嗐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尽顾着这些没要紧的事儿。我和郡马爷到底是金尊玉贵的身份,后面还有中山王和三皇子两大靠山。老太太就算瞧着太后娘娘的面子也不会太过为难我们的。你赶紧收拾收拾,拿了东西就和荫松走吧,万一等会福儿回来撞见可就真的麻烦了。”
说完,拉着杜若一径来到了后门,就见荫松已赶着马车在一旁等候多时。见了杜若顿时涨红了脸,低头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雨霏将杜若的纤纤素手送入荫松那双长满茧子厚实而温暖的手掌中,含泪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杜若我就拜托给你了。你要记住,她不是什么奴婢,她是我的姐妹。我只愿你们夫妻同心,恩爱一世。现在,我要你发个誓,这一辈子都要敬她,爱她,保护她,任何时候都能不离不弃。”
荫松自是感激涕零,忙跪下赌咒发誓道:“能得杜若姑娘为妻,荫松再无所求,定会疼她爱她,不教任何人欺负轻贱她。如有二心,天诛地灭,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雨霏点头欣慰道:“有你这句话儿,我就放心了。”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镂花柳叶形簪子,轻轻地插在了杜若的乌发上,哽咽道:“这支银簪是我亲娘的遗物,你戴着,就算是留个念想吧,不枉咱们姐妹一场,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杜若知道这支簪子对雨霏意义重大,本推辞着不要,怎奈雨霏执意不肯,也只得收了,伸手模着头上那缕凉滑,想起姐妹多年甘苦于共,如今却要骤然分离,一时也红了眼眶,不由得滴下泪来,因抽噎道:“我不在身边,你可千万要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府内人心叵测,一应吃食穿戴都不能掉以轻心。”又贴在雨霏耳畔用几不可闻的音调轻声道:“江嬷嬷和碧纱到底是中山王府的家生子儿,一言一行皆以王爷为重,不知对你能有几分忠心。你可要多防着点。碧纱虽然言语不多却是个有肝胆的,倒是能当大任。”
雨霏想起那回自己因为巫蛊之术深陷佛堂,江嬷嬷漏夜送来的粉彩小瓷瓶,不由得心中一凌,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点头低声道:“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回去后定会万事小心不给别人以可乘之机。等你安顿好了,千万别忘了使人捎个信儿回来。不用别的,只要平安二字即可。这些年来,你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会子既然能出去,别总是记挂着我,自个儿安心享受一下寻常人家夫唱妇随的幸福吧。日后若有再见的机会自然是好的,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的恩情我也只能来生再报了。”
念远闻言,便在一旁柔声宽慰道:“不过一年半载便能再碰面,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生离死别你又何苦如此伤怀。”
雨霏眼见日上中天,心里虽然十分不舍也只能硬生生忍下,又连声催促了几声。午后耀眼炙热的阳光照在杜若的脸上,让她面部越发模糊了起来。雨霏眼看着她在日光中一步步走向马车,背影越来越模糊,耳边但闻车震马嘶,心中一片恍惚,口中犹自喃喃道:“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却说这时,哀乐鼎沸,簇簇轿马环绕的谨明候府大门前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只见他蓬头垢面,短褐穿结,破了个大洞的下摆都发了黄,粘着灰色的泥淖。面容肮脏,看不清五官,脏兮兮的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大口子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瓷碗,身形瘦弱,步履蹒跚,弓着身子晃晃悠悠的模样远远看上去仿佛一个已过花甲的老叟。
说来也奇怪,那乞丐原本摇晃着身子哆哆嗦嗦地左顾右盼,似乎怕被什么人认出。可一见侯府正门檐上挂着的几盏白灯笼,先是一愣,手一松,破碗骨溜溜滚落在地,砸成了几片,发出刺耳的响声。那乞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登时健步如飞,一路慌慌张张跌撞着往这儿奔来。见西角门开着有人进进出出,便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蹲在台阶上吐着瓜子皮说东谈西的下人见状都被唬了一大跳,七手八脚地拥上去拦住了像疯了一样直往里硬冲的乞丐,一巴掌扇在灰溜溜的脸上,高声怒喝道:“哪里来的疯子,这里可是侯府,也是你能随便乱闯的?还不赶紧叉出去。”众小厮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几个,掀翻捆绑,直往外拖。
那乞丐也不害怕,反而更加放肆,拼命挣扎叫嚣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大爷,你们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对我动粗,一会儿定要折了你的手臂喂狗。”
一小厮冷笑道:“你要是大爷,我就是玉皇大帝。不要脸的没根黄子,竟敢在这里乱攀亲戚。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马王爷长得几只眼。”
正在慌乱吵闹间,就见里面出来一个年岁稍大的管事,高声训斥道:“府里还在办丧事,来来往往这么多亲友族眷,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要是惊了客人,你们这几个小畜生可仔细着。”
小厮们手里一顿,仿佛很惧怕这人,遂七嘴八舌地围上来回道:“一个乞丐,疯疯癫癫的,嘴里竟是一些不三不四有天没日的混账话,我们正教训他呢。”
那管事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也是个可怜人,怕是饿得急了,今日布施倒是剩下一些素粥。进去盛一碗出来赏他吧。”
那群小厮听了,心里虽然不忿,也只得嘟嘟囔囔地答应了。七推八搡出一个年纪小不更事的端着已冷透了的稀粥,放在那乞丐前面,撅嘴睥睨道:“喏,算你运气好,遇到了咱们这些心善的,要是旁人不给你几棍子才怪。”
那乞丐却是半点也不领情,将那粉彩官窑细瓷碗一脚踢开,里面的粥糊了一地,那一干小厮恼他不识好歹,皆摩拳擦掌抡圆了胳膊。却不料那乞丐猛地扑向管事,死死揪住他的衣摆,声嘶力竭道:“谁死了,是老太太,太太,还是那个野种?”
那管事也被唬了一跳,脸上勃然变色,怒不可遏道:“侯府门前岂是你放肆胡闹的地儿,看来这好人可真做不得。赶紧将他绑去马圈,用土和马粪填他的嘴,可别惊扰到了里头的主子”
那乞丐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污垢,躬身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小可无礼了,昔日侯爷曾于我有恩,如今乍听闻府中有丧,惊恐不已,故而失言了。还请尊驾海涵。能否带小可去灵前上炷香,也好略表心意。”
那管事听他说话恭谨有礼,似是有几分才学在里头,还道是哪家落第的穷秀才,面上便也柔和了许多,因叹道:“咱们府里的大爷刚刚没了,老太太整日伤心啼哭,偏生侯爷又被抓去大理寺问了罪,如今府里乱作一团,你又是这副打扮,恐怕有所不便,既与咱们府里有旧,不妨就在这儿磕个头也就罢了。”
那乞丐脸上露出了疑惑难解不能置信的表情,目光呆呆地透过挂白悬麻的屋檐痴痴望着里面在夕阳里越显苍暮的山石树木,喃喃问道:“大爷?你说的是侯爷的长子,太太所出的王念仁。”
那管事皱着眉头训斥道:“我们大爷如今已被皇上封为文林郎了,那可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他的名讳岂是你这等穷酸秀才可以乱叫的。磕个头赶紧滚吧。”
那乞丐闻言,转眼间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失魂落魄地直起身来,眼中一片空洞颤颤巍巍向外走去,那一抹枯瘦的身子在这稀薄的夕阳里拉下长长的黯淡的影儿,诉说着无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