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之夜,苔痕碧碧,芳草萋萋。清寂庭院的花阴处,落叶淅沥小径深幽。月华如水般笼罩在湖畔回廊里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的一双人影。冷夫人不敢置信地凝视着面前在皎洁的月光下越发朦胧的身影,泪水蓦然涌出眼眶,眸前竟是一片潮湿的雾气。好半晌方喃喃低语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十年了,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做这样的美梦。却总是在一片冰冷和凄凉中哭醒。这一回终是真的了。”
那黑影也不答话,只上前伸出手去,轻轻拭着冷夫人那不施粉黛的芳腮边残留着的泪痕。那一滴犹如梨花春带雨般晶莹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冰冷的手心里,竟然教人有一霎那间的恍惚:“语已多,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冷夫人仰头直视着那黑影,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娇羞,仿佛时光倒流,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你还记得?当年匆匆一别谁想竟是天人永别,生死茫茫。你狠心撒手人寰却留我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饱受相思之苦。这一回我定要跟了你去,任人也不能再将你我分开了。”
那黑影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阴曹地府鬼魅般诡异的气息:“你真愿意抛下这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冷夫人眼中满是急切的眷恋与希冀,嘴角微翘,脸上闪着动人的神采,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坚定:“既然不能相许白头期颐偕老,我宁愿执子之手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那黑影闻言突然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惊起了枝桠上酣睡的鸦雀四散而逃,沙哑的嗓音满含刻毒与嘲弄:“你这个女人,惺惺作态巧舌如簧,竟然连谎话都说的这么动听。我险些又被你骗了?”
冷夫人一听这话,犹如被人当头一阵闷棍,登时从方才的感伤和欣喜中回过神来,连连后退几步,脸上满是惊恐,青白的嘴唇战抖道:“你是人?……还是鬼?……”
那黑影声嘶力竭地狂笑道:“这个问题你方才不就问过了嘛。我是人还是鬼你心里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
冷夫人死死盯着那个黑影,眼中的柔情刹那间转为惊惶与森寒,因厉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句诗?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那黑影疾步上前紧紧地掰过冷夫人的肩膀,如鹰爪般尖细的十指深深地掐进了冷夫人的肉里深入骨髓,阴笑道:“还能有谁?是阴曹地府的厉鬼冤魂派我来向你索命呢。”
冷夫人吃痛,拼命挣扎披散的乌发在风中凌乱,犹如树怪狐妖显灵,因尖声道:“你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快放开我咳咳咳……”
那黑影犹不解恨,蓦然加重了掐在冷夫人那纤细脖颈上的力道,冷笑道:“当年你为了嫁进侯府,不顾多年的情意,暗地里派了家丁来杀人灭口。好在我命大跳入江中逃过一劫。你万万没有想到吧,那时的穷小子竟能大难不死回来找你算账了。”
冷夫人眼眸收紧,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吸困难意识渐渐远去,如离水的鱼儿一般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仿佛神魂已经从身体里剥离,死亡的恐惧像细长的绳索一般紧紧缠绕周身上下,冷夫人闭上了含泪的眸子,一滴泪珠顺势从眼角滑落,这些年来一直肆意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心心念念期许的都是何时才能抛下这一身臭皮囊身登极乐,却不想咫尺天涯最后竟是死在自个儿最心爱人的手里。不甘,真是不甘。难道总逃不过天人永隔的命运?
那黑影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般,手一松,冷夫人软软的瘫落在地,眼睛紧闭,面容惨白,似是已经昏死过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那黑影叹道:“终是我太心软,临到头却还是下不了手。也罢,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这回暂且先饶了你。回去求神拜佛反省好好儿自个儿身上的罪孽,我还会再来的。”
冷夫人瘫软在地上,连抬手的劲儿也没有,一听这话,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爬过去伸手紧紧地扯住那黑影的衣摆,仰着头憔悴的眸中闪过一丝忧虑,因低声哀求道:“你千万不要再冒险了,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性命难保啊。”
那黑影不等她说完,便冷笑道:“你当然不希望我再来。姓王的若是知道了过去那些不能见人的往事,你还能安然得做谨明侯府的二夫人吗?可我偏偏不信这个邪。你越是在意的,我就越是要毁个干净。这些年来我心里所受的折磨,定要教你加倍奉还。猫捉耗子的游戏才刚开始,事情会越来越有趣呢。”
冷夫人望着那黑影渐渐远去,模糊,缥缈,不知所踪。拼命想喊嘴唇哆嗦抽搐着却发不出声来,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只有手中攒着的那一截撕裂的衣帛才能提醒自个儿方才不是在虚幻的梦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草丛闪过的一缕鹅黄色的衣角和那极度压抑的呼吸声……
却说雨霏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阵女子凄凄的哭声,不由得往身旁一模,顿觉空旷冰冷没有一丝人气。心里一惊,这才想起念远应三皇子之约过府畅饮,怕是天晚便宿在那里了。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忙忙碌碌,脸上总挂着疲惫忧虑的神情,每次问个一两句,总被他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知道他定是为了前个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和三皇子请封一事而大伤脑筋,又不想自己为他担心,故而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自个儿这些日子也是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常常半夜从睡梦中惊醒,便再也无法安枕,只能睁眼直至天明。太医开了多少宁神定气的汤药,却总也不见效,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雨霏见外间隐约有烛火闪动,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夜的翠微忙披衣拿着烛台进来问道:“殿下要什么?”
雨霏因问道:“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歇着?”
翠微过去向盆里洗手,先倒了一口温水,拿了大漱盂,服侍雨霏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又提起花梨卷草纹圆桌上的宜兴紫砂胎画珐琅花卉纹茶壶倒了一碗安神解郁的龙眼酸枣茶递了过去,这才不慌不忙地答道:“二更的梆子刚刚敲过。您不是也没睡吗?奴婢想着给小主子做个肚兜。白天人多事杂,晚间才得些空儿。”
雨霏接过珐琅彩蓝料山水图盖碗轻轻抿了一口,笑道:“真是难为你了。杜若一走,桔梗那丫头又病着。这屋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就都落在了你和碧纱身上。那蹄子人小跳月兑,不能顶事儿。差不多的都要你张罗,可累坏了吧。”
翠微摇了摇头,不以为意道:“没什么,殿下严重了。凡事江嬷嬷都料理的很妥当。奴婢只不过在旁边搭把手罢了。碧纱虽然年纪小做起事来却很爽利,一点儿也不输给其他姐妹们。”
雨霏点点头因问道:“方才我恍惚听见外头像是有人在哭?这么晚了,和着风声越发凄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翠微微微蹙眉答道:“大约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躲在墙根底下抱怨呢。殿下别怕,奴婢出去瞧瞧。”说罢,拿着烧了半截的蜡烛一径去了,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带进来一个小丫头,因笑道:“是九姑娘天黑在园子里迷了路,女乃娘嬷嬷们又跟丢了,急得在墙角直抹眼泪呢。”
雨霏闻言抬头仔细一瞧,眼前的小佳人长得珠圆玉润,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悠。那眼角的泪花都还没干呢,说不出的可爱可怜。声音娇娇怯怯的,嘟着嘴带着哭腔说:“嫂嫂,我好怕。”
雨霏见王淑灵的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模了一模,也觉冰冷,忙拉了她上床,因嗔怪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身边伺候的嬷嬷也太不经心了。看这小脸儿冻的,快进被来渥渥吧。”
王淑灵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雨霏忙吩咐翠微道:“赶紧煮碗酽酽的姜茶过来,热腾腾的灌下才好,不然招了风,明个发热少不得又要叼登了。再使个人去重华轩报信,就说九妹妹找着了,教那边安心。如今天色已晚,夜深露重的来回奔波容易着凉,我就留她住一宿明早再送回去。”
翠微一一应下自下去安排。雨霏搓着王淑灵依旧冰冷的小手,柔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园子里乱转。要是遇见了花神树仙的,被吓着唬着了岂不教人心疼。”
王淑灵噘着似樱花般红润的小嘴,心有余悸地委屈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心里害怕可到处也找不着娘亲,这园子里的道儿都差不多,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又低头睫毛微微颤动,从鼻子里吸气,抽泣道:“嫂嫂,娘亲是不是很讨厌我。怎么她待哥哥要比我亲热得多呢。我真的是娘亲生的吗?有一天她会不会就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