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睡梦中似听得有女子哀哀的哭泣,合着那风声,愈觉凄凉。心中七上八下坐卧难安,忙命在外间值夜的翠微出去瞧瞧,想不到竟然是九小姐王淑灵夜间迷了路在暗香阁的墙根底下淌眼抹泪儿。王淑灵因说起冷夫人对自个儿的冷漠与忽视,心中委屈,那才干的泪儿又如珍珠般悬在悬在眼角。
雨霏见她心思纯善,天真烂漫,心里顿时柔软一片,忙笑着宽慰道:“好妹妹,天下哪有不爱自个儿孩子的父母呢?二婶面上看上去虽冷冷淡淡的,可心却热乎着呢。你是她的亲生骨肉,哪里会不疼惜呢?”
王淑灵犹自睁着黑白分明眼睛,嘟着嘴委屈道:“那娘亲为什么对哥哥比对我还要亲热?有时候我真的好嫉妒。嫂嫂你说,娘亲是不是很讨厌我,有一天会不会不要淑灵了。”
雨霏轻轻捏了捏王淑灵那如豆腐般柔女敕光滑的脸颊,耐心地劝解道:“六弟自幼丧母,二婶念他孤苦,难免多疼他一些。况且将来还指望着六弟顶门立户,保护照料你们母女呢,二婶自然在他身上会多用点心。妹妹自小乖巧懂事,聪颖伶俐,是个极可人疼的。这府里上至老太太,下到那些底下的小丫头有那个是不和妹妹交好的。快别胡思乱想了,当心被别人听见笑话你。”又打趣儿道:“瞧瞧,这么大的姑娘,没几年就要说人家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掉金豆子呢。”
王淑灵听了雨霏这番柔声细语,心里一松,她本就是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单纯稚女敕性子,方才在园中偷偷瞧见的那一幕虽然勾起了心中一直潜藏着的隐忧和不解,这会子有了雨霏这几句合情合理的劝解,也就不再纠结烦恼了。心里一松快,身体却愈发疲惫,一时困倦上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匆匆喝过热腾腾的姜茶,便陷入了香梦沉酣之中。
雨霏望着王淑灵那酣睡的粉扑扑的小脸儿,心头一暖,爱怜地替她掠去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鬓发,不由得叹道:“这样淳厚简单的心性,又是生在这般险恶冷酷的深宅大院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翠微端了一盘细点正掀帘而入恰巧听见了这话,便附和道:“九姑娘也真是可怜,自个儿的亲生母亲都不待见她。奴婢听去重华轩传话的人回来说,那边根本就没留意到九姑娘不见了,一屋子嬷嬷丫鬟都自顾自睡得正香呢。要不是咱们早早儿发现,冻上一夜,明个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呢。”
雨霏柔柔地拍着王淑灵那娇小玲珑的身子,苦笑道:“谁教她投胎成了个女儿身呢,若是个男孩,熬上几年出去了自有一番作为。只盼着她将来能定个好人家,夫唱妇随,恩爱甜美。”
翠微摇头叹道:“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奴婢听说二老爷有意将九姑娘送去东宫呢。前些日子刚从宫里请了几个教引嬷嬷过来,没日没夜的折腾。九姑娘这样活泼开朗的性子可被拘得够呛呢。”
雨霏一惊,忙蹙眉道:“看来重华轩的那位是打定主意要攀附上太子这棵大树了。二婶也没阻拦吗?到底是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就算平日里再怎么不待见,九妹妹还这么小,她怎么忍心送九妹妹去那终生不得见家人的去处。况且以九妹妹这种心性,只怕到时候会被人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翠微望着睡梦中嘴角犹自微微翘起的王淑灵,眼中露出了悲悯的神情,因答道:“二太太一向对九姑娘不闻不问的,虽是亲生骨肉,却连那外姓的也不如,连面上的情儿也不顾,说难听点厌恶仇视也不为过,巴不得早早儿从眼前打发了,又怎么会为九姑娘多说一句呢。”
雨霏手不由得搭上了隆起的小月复,叹道:“真想不到世间还有这般冷漠心狠的母亲,也不知九妹妹碍着她什么了?难不成一味地讨好前面留下来的孩子才好显出她的贤良淑德来?”
翠微道:“听说二太太未足月便生了九姑娘,又是难产,两天两夜惨痛非常,吃了不少苦头却只是个弄瓦的,二太太又伤了身子,今后都不能再有了。这才对九姑娘异常嫌恶。”
雨霏啐道:“你这蹄子,平日里嘴里虽不言不语的,这些没要紧的闲话倒是记得清楚。看不出来你倒挺爱打听这东家长西家短的私事儿。”
翠微不好意思地扭头道:“不过是那些小丫头时常私底下嚼舌根子,奴婢好奇偶尔听了这么一句半句的。”又至屏后重剔了灯,往鼎里贮了三四把苏合香,仍用罩子罩上,微微笑道:“殿下快睡吧,等会儿怕就要天亮了,略眯一刻也是好的。”
窗外有一个纤弱的身影,见正屋熄了灯,便偷偷模模地来到了小厨房,哆哆嗦嗦地往一套画珐琅黄地牡丹纹碟碗边沿抹了一层细细的粉状物。
一夜无话,雨霏被王淑灵这么一闹,本来就浅的困倦,这会子全都没了,辗转f反侧,醒醒睡睡,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雨霏模了模淑灵的额头,触手冰凉并无热度,应该是昨晚发了汗的缘故。遂打发人给她擦干了身子换了一套干爽轻便的衣裳,多派了三四个婆子好生送回去了。重华轩那边自然是千恩万谢。冷夫人那夜受了凉,刚刚有些起色的病越发重了,竟然好几日都下不来床,王淑灵年纪虽然小,却极重孝道,整日衣不解带地在床边奉汤侍药,斟茶递水,人瘦了一大圈儿。冷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许不忍,母女关系一时竟亲昵了不少。连安老太君都在心里嘀咕,这二媳妇怎么就转了性子了。独有王崇业见此情景,以为冷夫人这一病反倒想通了,能慢慢地接受自个儿和淑灵,故而喜不自胜,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淡疏离,时常过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一家子儿女承欢膝下,夫妻和顺,倒也其乐融融。众人都啧啧称奇……
独有六爷王念智心里不悦,这一日,一个丫鬟斟的茶略烫了些,便借题发挥,大发雷霆之怒,一脚将那丫头踹到在地,咬牙切齿道:“贱蹄子,你如今也学会看人下菜了。这么烫的水分明是想谋害主子。来人给我拉出去剜了她的眼珠。”
那丫头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拼命磕头求饶道:“六爷饶命哪。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奴婢吧。”
王念智火冒三丈,怒目圆瞪,连连冷笑道:“下回,你还想有下回。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改天你们一个个地都要爬到主子我的头上来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嘴角露出了阴森狡黠地笑意:“滚滚滚,念你初犯,就剜去一只好了,这么娇俏的美佳人变成独眼龙的模样我还真好奇呢。”
那丫头自小就在王念智身边伺候的,深知这位主子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际上却因自幼丧母而养成了个古怪孤僻,喜怒无常的风雷情性。外具潘安之姿,内秉盗拓之性。爱自个儿尊如菩萨,窥他人臭如粪土。心里暗度:自己这回肯定难逃一死了。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一旁王念智的贴身小厮枭獍见状便知道自个儿的这位爷又犯了老毛病,见不得冷夫人对小姐好。被嫉妒的怒火烧昏了头脑。要是再闹下去,万一被正屋那边知道了,这位爷倒是可以一推干净,哭的可就是自己这些底下伺候的奴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道:“主子,这丫头不会服侍,撵出去整好眼不见心不烦。太太现在病着,连小姐都改了脾气不敢随意玩笑呢。咱们这儿反倒闹得不得安生了。教外人看着越发不像了。”
王念智狠命地一拍桌案,恨声道:“那死丫头,平日里不吭不哈,一副天真无邪蠢钝如猪的模样,这会子怎么忽的聪明起来了。瞧她那装腔作势奉承讨好的模样,真教人恶心。”
枭獍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心里暗自月复诽:人家可是亲生母女,亲亲热热是理所应当的。像原先那样冷冷冰冰形同陌路那才叫人奇怪呢。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脑中一转,便换了一套说辞,口不对心地笑着附和道:“很是呢,凭她再怎么殷勤,也比不过太太素日里待爷的情分深。况且女孩家总是要出门子的,太太将来的凤冠诰命,颐养天年还不是都指望着主子您呢。依我看,太太这心里可只有您一个,瞧瞧,就连病着也一日三遍地使人来问长问短的,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
王念智闻言,紧蹙眉头慢慢地舒展了几分,犹自抱怨道:“那我去请安,为什么连门都进不了。那死丫头就能在里面笑语晏晏,偏偏我就被拒之在外。这不是偏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