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宾士休旅车停在对街,任水韵率先开了车门步下。
对街矗立着姜家二十多年的透天别墅,如今外墙已搭上腐架,盖上了帆布,外墙亦围上了工程铁片,防止有人擅闯工地。
任水韵绕过鹰架,拿出钥匙开启大门,进到堆满了各式建材与工具的客厅。
“我曾经很讨厌这个家。”她转过身,望向尾随而入的姜至聿。
“你是讨厌我吧?”姜至聿微笑反问。
“我知道,要不是姜家收留我,我只能回去跟我爸一起住,可能连高中都念不完,一天到晚挨揍,很早就自我堕落,是姜家改变了我的命运。”
她伸手模向泛黄的墙面,环顾一室的凌乱,然而,浮现在她眼中的姜家客厅,却是十多年前她初来乍到时的模样。
姜至聿亦深深凝视着她。
他也一样,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年他将满十八岁,那个瘦弱又眼带恐惧的女孩,拎着行李踏入姜家大门的情景。
一眨眼,十余年过去,人事已非,他曾经那样漠视,不当回事的女孩,成了他心中最依恋的存在。
任水韵转了一圈,说:“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家格格不入,我也知道,你跟芷蕾是被迫接受我加入这个家,更何况我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青春期的事,你别记在心上。”姜至聿想起过去她与姜芷蕾的那些小心结。
“我没放心上,只是那时的我,毕竟还年轻,总是有些不甘心,有些不服气,总想着有一天,我会把亏欠姜家的每一笔都还清。”
任水韵无比感慨的叹息,望了一圈再熟悉不过的昔日旧景,最终目光又回到屋里最醒目的男人身上。
“可是,当我知道,我喜欢上你,甚至是爱上了你之后,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也还不起了。”
姜至聿是姜家的宝贝,是姜家最重要的资产,她爱上他,对姜家两老而言,无疑是抢走了这个至宝。
姜至聿朝她走来,伸出双臂,将她拥入胸怀。“你欠的,我来还。”
一她靠在他胸膛里,看着周遭环境,有些恍惚,有些不可思议,竟觉像一场梦。
总觉得,许多年前,她与他还在厨房大吵一架,她粗鲁地朝他扔筷子,一转眼他却站在这儿,将她抱紧。
瞧瞧时间对他们做了什么,竟能改变这么多。
尤其是一个人的心。
一个人的心,怎能变得这么多,又怎能装得下这么多的爱。
对他的爱。
任水韵牵起姜至聿的手,来到一楼车库的储藏室,里头杂物大多扔光了,只剩下一些缅怀性质浓重的儿童玩具车。
任水韵在里头找着了当年那辆粉色淑女车,烤漆已经斑驳月兑落,把手与车身倶已生锈。
她松开姜至聿的手,改而牵起了淑女车,表情充满怀念。
姜至聿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接手淑女车,高大英挺的身躯跨坐上去。
任水韵看怔了眼。
“上来。”姜至聿温声催促。
任水韵粲然一笑,撩起裙摆跨上后座,圈紧了他的腰,任由身下摇摇晃晃的淑女车,载着两人离开了车库,在院子里的草皮上绕圈圈。
“娄柏安载过你吗?”蓦地,前方专心驾驭淑女车的男人蹦出这一句。
任水韵先是微楞,随即意会过来。“喔,我懂了。”
姜至聿侧过俊脸,瞧见靠在他后背上的女人,一脸笑得贼兮兮的。
“原来你一直把娄柏安当作假想敌。”她像是抓住他小辫子似的,笑得促狭。
姜至聿嘴角挑了挑,当场倒打她一耙:“你现在才知道,不嫌太晚吗?果然,笨蛋就是这么后知后觉,过去我太高估你了。”
“什么嘛!连这样也要被你取笑,可恶!饼分!”
粉拳敲打起男人宽厚的背部,姜至聿却低沉沉的笑出了声。
任水韵实在气不过,隔着衣物掐了他一下。
姜至聿不为所动,只是取笑得更大声。
承载了许多青春回忆的淑女车,载着已成长的他们,在草地上缓缓绕着圈,就仿佛很早以前,他们就该如此,只是被岁月耽搁蹉跎。
一道热腾腾的酸菜鱼上桌,登时热香四溢,惹人食指大动。
姜母拿起汤勺舀了一口汤到碗里,试了下口味,皱了皱眉头说:“味道不够,酸味没出来,辣味也不够,这道不及格。”
忙得满头大汗的姜芷蕾气得哇哇叫:“不煮了不煮了!谁说结婚一定要会煮菜,谁有那个美国时间煮三餐。”
再过几个月便准备与某财团后代订婚的姜芷蕾,近来正在接受姜母的厨艺训练,就怕她去拜会婆家长辈时,连道象样的菜都捧不出来。
姜家虽然比不上豪门,不过凭姜家在商界的地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两老对一双儿女的要求,自幼就不曾放宽标准,面对结婚这样的大事,自然也是要求严格。
“现在的女人要能进公司,又要能进厨房,还不能丑不能老,你要是有一样没守住,往后你在夫家就难站得住脚。”姜母碎念道。
“妈,要是站不住脚,大不了就离婚,我还怕没人要吗?”姜芷蕾很有志气的哼了一声。
姜母一听当然火了,开始训话起来。
围坐在长型餐桌旁的任水韵与姜至聿,虽是面对面而坐,没有太多交谈,却是时不时以目光示意对方。
“妈,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理会任水韵一再蹙眉摇首的暗示,姜至聿望向正在传授食谱秘诀的母亲,坚定地启嗓。
母女俩一来一往的门嘴声被打断,姜母回视儿子,心不在焉的回道:“什么事?”
“我跟水韵——”
“阿姨,我觉得蕾蕾煮的酸菜鱼挺好的,太酸的话我怕有的人会不习惯。”
姜至聿冷眼瞥向生硬地打断他的任水韵,后者一脸紧张地拼命说话,就是不让他有机会再开口。
“这道是我的拿手菜,绝对不能马虎,一定要让蕾蕾尽得我的真传才行。”
姜母没察觉两人之间的眼神角力,自顾自地叨念着。
反倒是姜芷蕾心思灵敏,察觉某二人之间一直在眉眼传书,又见兄长脸色不大好看,再瞅瞅任水韵噼哩啪啦说个不停,简直像按下了快转键似的,都替她感到口渴了。
难不成哥是打算对妈坦白?姜芷蕾念头一闪,当下机灵地打断任水韵。
“水韵啊,既然你说好喝,那你就赶紧喝,多喝一点,别打断我哥说话。”
姜芷蕾边说边帮任水韵g了一大碗汤,笑得不怀好意的眨眨眼。
闻言,任水韵险些噎住。
果然,经此话题一转,姜母才将注意力重新摆回姜至聿身上。
“至聿,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阿姨,我跟你说——”
“我要跟水韵结婚。”
任水韵来不及先声夺人,就这么让姜至聿铿锵有力的“杀出重围”,在餐桌上扔下一记震撼弹。
氛围顿时凝结,餐桌上一片死寂,人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的姜父,转头望向开放式的餐室。
姜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姜至聿,问:“你刚才说什么?”
任水韵低下了头。
姜至聿推椅起身,绕过原木长餐桌,来到任水韵身旁,大手搭上她缩起的肩头。
这一刻,娇瘦的身躯明显颤动了一下,暴露了此刻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姜至聿目光炯炯,神情坚定的直视母亲双眼,说:“我跟水韵准备在下个月结婚。”
姜母先是楞住,脸色立刻产生变化,惨白之后是涨红。
“你在跟妈开玩笑吧?”姜母初时还算是平静,可激动的表情泄漏了怒气。
“妈,我没有开玩笑。”姜至聿斩钉截铁地粉碎了母亲的希望。
“阿姨,对不起……”任水韵抬起头,满怀愧疚的出声。
姜母来回看着他们两人,脸上浮现遭受背叛,以及不敢置信的复杂神情。
姜芷蕾连忙扶住母亲的双肩,安慰道:“妈,你冷静一点。”
“我这样还不够冷静吗?”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失控痛斥,姜母只是咬牙切齿的反问,目光严厉地瞪住他们两人,特别是看向任水韵时,姜母眼中严苛的控诉,几乎像把利刃,狠狠割开了她的心。
“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姜母将矛头指向任水韵。
“我在回台湾之前就跟对方分手了。”
“那你上次为什么没有说?!”
“妈,这些都不重要。”姜至聿打断了母亲的质询。“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不管水韵有没有男朋友,我都会跟她结婚。”
姜母痛心疾首地怒斥:“姜至聿,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居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打算跟我把她当作亲外甥女一样的水韵结婚,你有考虑过我们老人家的感受吗?”
“水韵从来就不是你的外甥女,跟我们家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比谁都清楚。”
“那又如何?在我心底,我一直把她当作亲外甥女!”姜母再三强调。
“既然这样,让水韵跟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不是更好吗?”姜至聿淡淡一句话,敲破了姜母自我辩解的谎言。
姜母脸色铁青,好片刻说不出话来。
任水韵站起身,拉了拉姜至聿,小声说:“别再说了……”
姜至聿不予理会,兀自望着母亲继续往下说:“说穿了,妈只是用亲外甥女当作借口来压人。没错,我们没有对不起水韵,我们供她吃住还有学费,一切仁至义尽,但是妈如果硬要说把她当作亲外甥女,那未免太过矫情,事实上,我们对她还没好到那种程度。”
“姜至聿!你那是什么态度!”姜父震怒的走过来,一巴掌就准备挥在儿子脸上。
“好了!”姜母眼露惊恐,及时喝止丈夫。
姜父的手掌当下硬生生地停住,就差几公分之距便要落在姜至聿颊上。
“叔叔,是我不好,你不要怪至聿。”任水韵红着眼眶站到姜至聿身前。
“水韵,你明明跟我说过,你对至聿只有兄妹的感情,现在怎会变成这样?”
面对姜母痛心的质问,任水韵垂下眼,愧疚万分,却是无话可辩。
“我告诉你们,我不会答应的。”姜母强硬的宣告。
“我们是成年人了,不需要谁来同意或答应我们的人生。”姜至聿淡淡说道。
“姜至聿,你真以为你可以在没有家人的祝福下跟水韵结婚?结婚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事情,是两个家庭的事,就算你是天才,你是资优生,你也无法跟家庭做切割!”姜母怒斥。
“妈,水韵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不能接受她嫁给哥?”
姜芷蕾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知这件事情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帮腔。
姜母怒瞪着女儿,却没给任何答复。
“妈,你是不是觉得水韵配不上哥?”姜芷蕾索性帮母亲说出心里话。
姜母并未反驳,似是默认。
见状,任水韵低下了头,双手悄悄捏紧了裙摆。
蓦地,一只大手揽上了她肩膀,她抬头,望进姜至聿深沉似海的黑眸。
“妈,你忘了吗?”姜芷蕾语气难过地对着母亲说道:“以前我很排斥水韵住进我们家,一直排挤她,还会在学校说她坏话,那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训了我一顿,还对我说不能瞧不起水韵,一个人的出身不是她的错,人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更没办法选择他的父母与家庭,你还说要把水韵当作自己家人一样看待……妈,难道你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都不是真心的?”
姜母下意识反驳:“我当然是真心的!”
“既然如此,妈为什么认为水韵配不上哥?”姜芷蕾反问。
姜母当场语塞。
“蕾蕾,阿姨不是瞧不起我,只是大家都知道,至聿值得更好的。”任水韵坦率地接受这个不争事实。
望着眼眶略红、脸上挂着苦笑的任水韵,姜母一时五味杂陈,竟觉有些赧然。
自小她为了帮助水韵融入姜家,苦口婆心的教导孩子不能瞧低水韵,要把水韵当作自家人照顾;没想到,时光荏苒,到头来,孩子们都接受了水韵,反而是她跟丈夫把水韵当作外人。
“妈,爸,你们向来是身教重于言教的父母,我以为你们是真的把水韵当成家人,没想到你们却是说一套做一套,你们太让人失望了。”
看着无法反驳的母亲,姜芷蕾忍不住对父母下了重话。
“姜芷蕾,不准你对爸妈没大没小。”姜至聿沉嗓训斥。
姜芷蕾闷不吭声,端起那锅渐冷的酸菜鱼汤回厨房。
霎时,餐室一片死寂,只听见在场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