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上) 第七章

作者 : 黑洁明

第三章

四更了。

更夫敲响了梆子。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在暗夜里醒了过来。

窗外的月儿悄悄缓移,已快落下了枝头,月华透窗而进,迤逦在地,让窗格树影也静静的映在地上。

风乍起,教树影轻摇,让未合紧的窗被吹了开来。

几许的叶,翩翩翻飞进来。

春的夜,风仍有些寒冻。

缓缓的,她坐起身,下了床去关窗。

来到窗边,只见一月盈然,院子里叶面随风翻飞着,沙沙哗哗的响着。

春风带来凉意,还隐隐有一丝酒气。

蓦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一抹温热的鼻息,拂上了她的肩颈。

她一僵,屏住了气息。

是他。

她知道。

他就站在她身后,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不由自主的,她握紧窗框。

“你不关窗吗?”

男人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悄声提醒,嘲弄着。

“会被人瞧见的。”

她本想关的,如果他不在她房里的话。

可他在,而她,不该和他一起单独待在这房里。

但这男人向来为所欲为,他并没有因为她停止关窗的动作而停下来。

……

他抱着她回到床榻上,让软弱无力的她躺在那里。

暗夜里,月华透过窗棂,淡淡落在他强健的身躯上,在他紧绷的脸庞。

她真应该赶他出去,却知道自己办不到。

不是因为他恶霸,不是因为她不会武,更不是因为她害怕被人发现他对她做的事。

而是因为,她想要他。

即便他是恶霸,纵然人们都说他从头坏到了脚,即使这城里有数也数不清的人痛恨他、诅咒他,她还是无法控制的想要他。

想要这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男人。

缓缓的,他上了床。

然后,他俯来,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看着她。

他的胸膛,垂挂着一抹红与银。

在他倾身时,那抹红与银,落到了她的胸口,那上头有着他的体温,染着他的汗水。

平安符与老银锁。

她给的,他拿了。

就只是这样。

她为他求了一个平安符,给了他一个随身的老银锁。

那时,她只想着,他不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她知道。

人人都说他不好,说他是周豹的儿子,和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她也知道,人言可畏。

人们看着她的大脚,也总在背后说,她不是来自好人家。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话能怎么传,流言会如何乱。

他救过她,帮过她。

当她拈香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平安时,他倚坐在二楼窗台边,冷冷看着她的模样,莫名浮现眼前。

他脸上没有表情,如之前以往那般。

可她感觉得到,那一丝几不可见的恼。

刹那间,她晓得他知道翠姨和她说了什么。

所以才恼了,才冷了脸。

他等着,等她移开视线,她知道她应该那么做,可她不想。

没有他,翠姨不可能活下来,她的生意也不可能成,那年冬她更不可能买得起更多的煤球分送给人,说不得那些农户有多少孩子会因此冻死在床榻。

所以,她多求了一个平安符,取下随身的老银锁绑上,给他。

从没想过,会就此牵扯在一起。

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般。

他凝视着她的眼,抚着她的小脸,她微启的唇。

她给了他要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想要这个男人。

因为她想,他才在这里。

她给了,所以他拿。

就这样。

她很清楚,女人对他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迎春阁是他开的,若让人知她把身子给了他,一定会觉得她恬不知耻,比他画舫楼阁里那些花魁名妓更加不如。

至少人们可还是花了真金白银去博得那些美人一笑,她却白白的把自己送到了他眼前。

可若真要把身子给谁,她宁愿给他。

宁愿给他……

窗檑外,清风徐来,远处蓝紫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他仰躺在她床上。

她的黑发也如丝,散落在床上,在她背上,也在他身上。

她的发很长,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虽然合着眼,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他喜欢她这样,喜欢和她一起,在这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懒懒的躺在床上,依借在一起。

温存。

这字眼,他以前不懂。

遇见她之后,才晓得其中真义。

一开始,没想要多留,却在不觉中,一次待得比一次久。

他不该留在她这儿,从最当初就不该。

如果他有良心,他应该早早就离她离得远远的,即便在街上遇见,也不该多看她一眼——

“天快亮了。”

女人柔软的声,在静夜中悄悄响起,提醒他。

“嗯,快亮了。”

他应着,大手仍轻抚,没有离开。

这些年,他总在深夜来找她。

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无法控制的前来。

他不该来的,却总是像被下了蛊,像着了魔一般,来找她。

这念头,让他蓦地停了手,强迫自己把手从她背上挪开。

像是因此察觉了他欲离去的想法,她支起了身子,拢着长发,将她与他纠缠的发收了回去,下了床。

他跟着坐起身,看着她走去捡拾起衣物,走到屏风之后。

他可以听到水声,知道她在清洁自己,当她再走出来时,她已重新套上了那素白的单衣和襦裙,小心仔细的绑好了衣带。

虽然仍散着发,她看来已和之前在床榻上那般不同。

她端了一盆水给他,送上了布巾,替他拾来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

“你的鞋呢?”满屋子找不到他的鞋袜,她楞了一楞。

他盯着她看,眼也不眨的淡淡道。

“忘了。”

闻言,她一怔,小脸泛起一抹红。

他看见她注意到他连外衣也没找着,他没穿来,太麻烦了,反正都是要月兑。

她没再追问他下落不明的其他衣物,只收拾着掉落地上的床被。

他穿上了衣物,绑好了衣带,可他清楚注意到一件事。

从头到尾,这女人做了一切事情,却在下床后就垂着眼,始终没正眼看他。

不看他。

这时,就不看他了。

白天他在赶人时,她倒看得眼也不眨。

那时众目睽睽,她忍不住开口,现在没人在看了,反倒不吭声了。

一瞬间,手好痒。

很痒。

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几乎想抬手强迫她抬头,想强迫她看他,想看清她眼底,看清她的心,想强迫她问出她一直想问却不曾真的问过的问题。

道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一直在等她问,从三年前就在等,可她没真的问过。

而他不知,如果他逼了,她却没开口问,他真能就此作罢。

若她真的开了口,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可真的敢答她?若哪天哪夜她得知真相,可还会如今夜这般,傻得伸出双手拥抱他?

低头看着那垂眼不看他的女人,他嗅闻着她的发香,心紧喉缩。

明明这么近,却还是那么远啊……

这一刻,几乎想再次将她抱起,回到床上,重新占有,感觉她仍属于他,感觉他仍拥有她。

可最终,他忍住了那冲动,没有朝她伸手,只是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却又感觉到她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脚一点地,飞掠上屋,当他赤脚踏上屋脊,临去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顿了一顿,回首看去。

她的窗又开了,那素白的身影,来到窗前,昂首仰望着他。

没料到他会回首,她楞了一楞,小脸微红,匆匆从窗边退了一步。

那闪躲,反倒让他唇角微扬。

这一回,方甘愿的转身离去。

长夜将尽,天色泛着浅蓝淡紫,远方有殷红彩云乍现,让层层屋瓦飞檐在黑夜中一一显现。

他悄无声息的飞掠过满城屋舍,最终在运河上自家的画舫落下。

墨离尽责的穿着他昨夜穿戴的衣物帽冠,扮着他的模样,待在那里,在他回来时,送上了一盆洗脚水,和全新的鞋袜。

那家伙一脸面无表情,可他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怎么,你有话说?”

他将赤脚搁进铜盆温水里,接过墨离送来的茶,淡淡问。

“爷,再这样下去……”墨离垂眉敛目的站着,可在主子开口之后,依然忍不住张嘴道:“太危险了。”

“我知道。”他扯了下嘴角,抬眼看着那男人,“但你倒是和我说说,我这日子,哪天哪日不危险?”

墨离躬身开口提醒。

“现城里的状况正紧张,若有人以此要胁?”

“真若如此……”

他端着那杯茶,打开茶碗盖,看着那冒着氤氲白烟的清茶,吐出一口气,轻轻将那热茶吹凉了,这才轻描淡写的道。

“那就是她的命。”

说着,他在清晨的微风中,轻啜了一口茶。

墨离一僵,向来沉稳的黑脸微霁,但他沉默了下来,没再多说一句。

那男人赤着脚。

在下床之前,她没注意,他没让她有空闲去注意。

等她注意到了,却更加无法移转视线。

忘了。

他说。

谁没事会忘了自个儿的鞋?

更别提他还跨越了大半个城市,连外衣都没穿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男人最近似乎越来越随便了。

确实,这城几乎就像是他的。

他就算不穿鞋、不穿衣,赤身**的走在大街上,怕也没人敢多说他一句。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感到害怕,他的仇人多如牛毛,他该对自身的安危更上心,可有时他似乎就是不在意。

有好几次,她都得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对他多说些什么。

不是不曾想开口,不曾想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的,一直想。

可她清楚,那男人不一定会说,他要说早说了,不会等到现在。

他有事藏着,掩着。

不是她逼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有想做的事,她知道,他从没真的和她说过,但她有她自己的消息来源,这男人在做的事很危险,像走在刀锋上一样危险,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所以只能咬着舌尖,阻止自己开口多说什么。

这男人若真有想做的事,她挡不了他的,她晓得。

她甚至不确定,这男人可曾真的在乎她,即便如此,她却还是深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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