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宇文恭静静地翻着帐本,刚送来帐本的嵇韬就坐在一旁喝茶,吭也不吭一声,直到宇文恭将帐本搁下。
“白瞧了,是不?”嵇韬促狭地道。
宇文恭不以为意地倒了杯茶轻呷着,“所以翻到的就只有这些捡剩的?”
嵇韬佯装不满地板起脸,“什么捡剩的?咱们可是抢得先机,兵分两路的搜,让人连想藏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就是全部。”这一路的辛酸史他就避开不谈了,横竖这根本就是笔无从查起的烂帐。
“不是郑明海说谎,就是李三才说谎,打一开始就没什么帐本,只可惜两个人都死了,无法对质。”
“但是这些帐本倒是能说明船厂也是个肥缺呢。”嵇韬指着其中一本帐本,“其实这些都是船厂里的陋习陈规,大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事,就是苦了百姓,难为的是,这些不在我的权责之内。”
“先搁着,也许他日有用途也说不定。”
“搁着也无妨。”嵇韬兴致缺缺地托着腮,看着窗外绿林,热辣的日光令他的眸子微微眯起,“李三才和郑明海这两桩命案已经结案了。”
“嗯。”
“你瞧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大伙活着是为了明哲保身,尤其卞下这一带的卫所指挥使是世袭制,父传子,子传孙,只要不得罪顶头上司,日子一样好过,在这种情况之下,谁敢出头招来灭门之祸?”他执掌五军都督,对军政再清楚不过,何况这些世袭子弟的心思压根不难猜。
嵇韬无力地往桌面一趴,“所以呀,我这个官干得也挺无趣的。”虽说他的职责是辅佐总督的民政,监察省级以下的官员,问题是,这跟漕运总督的管辖有所重叠,他有心纠察也没用,而且从军务上来看,他这个卞下兵备道副使的手也伸不进去,因为漕卫不归他管。
“嫌无趣,等我回京时跟皇上说几句,将你调回京算了。”
“别,我可不打算回京。”京城是龙潭虎穴,一个不经心全族人都得搭进去,他还是留在卞下就好。
正打算严正地推辞,却见宇文恭唇角一勾,笑得可坏了。
“你这小子没事吓我做什么?是说,你这两天要回京了?”嵇韬不满的抱怨。
“照理是如此。”
“什么意思?”
“反正京里没什么事,缓个几天也无妨。”至少让他搞清楚迎春那个丫鬟的底细,否则他就算回京也无心军务,何况他都已经超过了休沐期限未回,皇上也没差人来找,他就顺便多放自己几天假。
“那……后天你七叔那里的赏花宴,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这事。”
“应容没跟你说吗?帖子几天前都发了,他身为卞下知府怎可能没收到?”
“嗯,他近来事务繁忙,我跟他几天都没说上一句话。”宇文恭压根不以为意,微眯起眼想了下,“夏税的漕船差不多快抵达卞下了,到时候可有得忙,七叔还有闲情办赏花宴?”
税法在新皇上任后采夏秋两税,沿着卞江的七个省会逐一将夏税北送,来到卞下盘验后转运上京,通常五月就已始忙乱。
嵇韬很不客气地哼笑了声,“这有什么?漕运总督府,一年到头办宴的名头可多了,总督生辰、夫人生辰、公子生辰,还有二十四节气都办宴,只是你以往难得长时间待在卞下才不知道罢了。”
明面上说是办宴,可实际上要的不就是那份礼,而所谓的礼,不见得是双眼瞧得见的物品,有时是彼此交涉互惠利益,当然,诸多细节他就不多说了,因为那可是宇文的七叔呢,多说只会伤了彼此感情。
“所以我七叔以为我已经回京了,才没给我帖子?”
嵇韬微扬起眉,带着几分打量试探,问道:“怎么你这话听起来,像是你认为总督得在你离开之后才能大张旗鼓地设宴?”
也是,他今年确实是留得比往年还要久,可他不信总督那头没派人盯着他,真要说,应该是宇文散并不希望他与会吧。
“怎么,设宴有问题吗,要不何必顾忌我?况且,又有什么好顾忌的,他是我嫡亲的叔叔,我爹临终前交代看顾的人,我能对他如何?”宇文恭说着都觉得好笑,爹竟要他看顾长辈,也因为如此,只要七叔没将事闹大,他是不管的,可如今看来,他错了,他的纵容早已铸下大错。
“是啊,你能对他如何?一来他是长辈,二来你俩权责不相干,你能拿他如何?”所以呀,有些事真的不需多说,怕是宇文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嗯……两日后吗?我就走一趟吧。”至少让他瞧瞧在这夏税上京之际,其他省的督粮道是不是也提前到卞下,进了七叔的宅子赏花去了。
“你真要去?”
“我不能去吗?”宇文恭佯诧道。
挠了挠脸,心想,他既然有心要捅破马蜂窝,那——
“我陪你。”
“好。”他应了声,后头又被了一句,“咱们跟应容一道去。”
嵇韬闻言,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应好。
当晚宇文恭就将应容找来说了这事。
应容连声称好,还笑说要在宴上替他挑个好姑娘。
翌日,这事就传到迎春耳里。
“你说,这位贵人特地要去参加漕运总督府上的赏花宴,是不是他有心要查案?还是他根本就是官官相护,是去说几句让总督大人放心的话?”卓韵雅懒懒地倚在榻上,边尝着厨房刚出炉的桃花糕,“说来也怪,为何这位贵人喜欢吃糕点?每天还都有不同的花样,不过算了,咱们是沾了他的福气才能尝这些。”
迎春看着碟子里的糕饼,每天送来的是不同的样式,但都是她喜欢的……她不认为宇文恭看穿她什么,毕竟他确实也爱陪她吃糕饼,眼前最重要的是,他明明该回京了,为何留下,甚至还要去赏花宴。
为了查夏税吗?每年夏税会在四月初开始沿着卞江的几个省,由督粮道押着运至卞下,在五月时一起汇集由漕运总督拥粮进京,向皇上汇报夏税的数字。
而层级愈高的官员一旦设宴,总是掺杂着各种利益,如今这时间点又颇微妙,若真想查到些许蛛丝马迹,正是时机,但那些事又岂可明目张胆地摊在阳光下待他去查?
到时候必定是重重戒备、布署森严,就算他真能窥探一二还能全身而退吗?他对他七叔有情,却不代表他七叔对他有义。
“……迎春,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也吭一声吧?”卓韵雅真的很气,从不知人生里想找个人闲聊竟是如此难。
“我有事先走一步。”迎春朝她微颔首,迳自踏出房。
卓韵雅目送她离去,只能无奈摇摇头,心想也许她应该去借只猫来玩玩才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宇文恭的书房门前,奉化目光冷沉地瞪着迎春。
尽避三桩命案都已经结案,其家属都不愿再追查,然而在奉化眼里,她依旧可能是凶嫌,尤其当初他三番两次跟丢人,如今想来更是羞恼成怒。
“走开,我有事见他。”迎春淡道。
这小子怎么几年不见成长,还是一副蠢样子?
奉化闻言怒斥,“放肆!胆敢直称大人为他!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
“迎春?”
奉化才开口教训,宇文恭已经拉开门板,意外迎春竟会特地到他院落来,
见宇文恭将注意力都搁在她身上,奉化更加认为这个丫鬟居心叵测。
“走开。”迎春毫不客气地将奉化推开,直视着宇文恭,“我有话跟大人说。”
“大人,不能让她——”
“进来吧。”宇文恭截断奉化未竟的话,将门拉至全开,反身回房。
迎春大大方方地踏进书房,压根没将奉化当回事,气得奉化牙痒痒的,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想说什么?”宇文恭好整以暇地等着。向来寡言的她,到底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听说大人要前往漕运总督府上的赏花宴。”
“所以?”
“我想自荐随大人前往。”
宇文恭掩去意外之色,想不通她这么做的用意,况且带着她去……
“就凭你也想去?莫不是想要借此攀高枝吧?”奉化毫不客气地出口嘲讽。
迎春瞧也不瞧他一眼,“有些人不长脑袋也不长身手,好歹是武官,却连盯梢都盯失败、跟人跟丢人,不好生回去检讨,怎么还有脸说话?”
宇文恭扬起浓眉,便听奉化气急败坏地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不过看你是个姑娘家,所以一时没了戒心罢了!”
迎春懒懒睨他一眼,“我说了是你吗?”
“你!”奉化整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偏偏对方是个姑娘家,他又不能如何,简直要憋死他!
就在这当头,宇文恭忍俊不住地笑出声,还扶着额笑得一脸愉悦,教奉化觉得悲催极了,怎么他这个随从遭人嘲笑了,主子还跟着笑他。
迎春直睇着他的笑脸,发自内心的笑意染上他深邃的黑眸,教那俊美五官更加夺目。细细打量着他,她这才发现他俩已有五年未见,这五年来他彻底褪去青涩,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半晌,宇文恭止了笑意,眸底眉梢却依旧噙着笑,就连开口时,那厚薄适中的唇也带着笑。
“虽说你的身手该是不错,但咱们几个男人出门带个丫鬟实在不像话。”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带丫鬟出门只会招人笑话。
奉化听完,心里觉得舒畅多了,就怕大人真着了这妖女的道。
“我可以扮男装。”迎春早有应对之道。
“你?”宇文恭打量着她。
秀眉杏眼、菱唇桃腮,是个细致的小美人胚子,就连骨架也不大,身形不算顶高,想扮男人……有难度。
“我可以。”迎春坚持。
宇文恭背靠至椅背,双手环胸地问:“你为何想去赏花宴?”他想不出她有任何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也许能借此查探到他不知情的细节。
“当初与傅老板牵线的那名官员也许会前往,我要是见着了,可以告知大人。”迎春早已想妥理由,也笃定他定会带她前往。“先前有两名大人都遇害了,可这位大人倒是一点消息都未传出,早先没跟大人你提起这事,乃是因为我曾不小心撞见他与傅老板交谈的一幕,却不知他姓名,这才没说,就连卓娘子也不清楚这事。”
她这是试探,如果他已无意办案,他大可以回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这理由确实说服了宇文恭,他细忖了一会便对着奉化道:“奉化,去街上买套适合迎春穿的袍子,料子细致点,样式新颖些。”
奉化不禁哭丧着脸,不能接受宇文恭竟给予他如此羞辱的任务,他跟这个丫头可说已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了,如今竟还要替她买衣袍,甚至届时还要与她一同前往赏花宴……这妖女!
赏花宴当日,临出发前,当迎春站在宇文恭面前时,他瞬间失了神,仿佛见到公孙回到他的面前。
迎春一袭玄色绣银边的锦袍,腰间以月色革带束起,缀以绶带玉佩,长发束起缠上丝绦,露出小巧五官,本该令人觉得是个娇弱的姑娘,然她眉宇间的英气噙着凌厉,负手而立的傲然姿态,俨然是位光风霁月的小鲍子。
别说宇文恭呆住,就连前来会合的应容都被迎春这一身扮相给慑住。
明明是娇艳如花的小丫鬟,怎会着了男装便真有了男子的英气,尤其颇有几分当年公孙的气质,这小丫鬟的身分实在太启人疑窦了……
忖着,偷觑宇文恭那怔愣住的神情,应容不禁苦笑,心想,他分明是放不下公孙。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应容刻意出声,拉回宇文恭的心神。
宇文恭近乎狼狈地回神,模糊地应了声,暗骂自己竟看得出神。
“还成吧,大人?”走到他身社,迎春刻意问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她想,他方才看得出神,也许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见了公孙令的影子。她就是故意的,还跟卓娘子借了黛粉将眉给画粗了些,隐去些许女子的娇弱感。
宇文恭睨了眼,若有似无地应了声,随即快步跟上走在前头的应容。
迎春见他近乎落荒而逃的神情,不禁疑惑地微蹙起眉头。
为什么要逃?他该是会喜欢与这样的她亲近才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想得入神,压根没察觉奉化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待她察觉时,便见奉化笑得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打哪来的细作?”奉化敛笑,露出几分狰狞。
迎春凉凉瞅着他,“要是觉得太热就去喝口凉茶。”在她面前耍什么凶狠?
“我问你到底是谁派来的细作,故意装扮成当朝首辅大人接近大人,你居心不良!”他跟在大人身边算来也有十年,大人与公孙大人的交情他全看在眼里,当初公孙大人落河下落不明时,大人不食不眠地发船寻找,直到公孙大人终于归来,大人才安下心来。
这些年,从没有人如此大胆地佯扮公孙大人的模样接近大人,如今卞下正值多事之时,又蹦出这么一个她,谁能不起疑。
迎春看他的眼神,俨然像是在瞧涂不上墙的烂泥,“奉化,这袍子是你带回来的,丝绦也是你准备的。”这孩子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长进?不会脑子真的坏了吧?
奉化一顿,这才想起她的行当都是他准备的,还故意挑玄色的锦袍,要知道这颜色可不是一般姑娘撑得起的,本是要看她出丑……咦,不对!
“谁允你直呼我的名讳?本官可是京卫镇抚,你竟敢对本官如此放……喂,你去哪?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不准走!”
迎春连头懒得回,直接指着前头正等着他们的几位大人,“在那几位大人面前,你算老几?”
奉化抬眼就见宇文恭正一脸不善地瞪着自己,赶忙抬腿就跑。
“麻雀。”迎春淡声道。
奉化疑似听见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麻雀了。
马车里,宇文恭闭目养神着,可偏偏脑海里早已烙下迎春的耀眼丰采。
他真的有些搞不懂自己了,他深爱着公孙,他是如此认为且肯定,可为何如今见着一个有着她气质的小泵娘,竟也教他心旌动摇?还是他根本就是喜欢姑娘家扮男装?
“她很像公孙吧?”
宇文恭猛地张眼,就见应容端着肃容,不等他回应又迳自道——“多少还是防备些。”
然而宇文恭却置若罔闻,问:“你也觉得她像公孙?”所以并非是他的错觉?
应容拢起眉头,“像啊,就因为像,所以觉得可疑。”
“哪里可疑?”
应容不敢相信他竟然丝毫防备皆无,“宇文,无端端出现一个懂武又气质酷似公孙的姑娘家,怎能不起疑?当初你不也是对她心存怀疑,甚至认为她可能是凶手?”
“一开始我确实怀疑她,但因为傅祥和郑明海的死因可以判断是同一人所为,而郑明海死的时候,她跟我在一起,所以就洗清她的嫌疑了。”
一桩命案周围环境出现一个懂武的练家子,任谁都会起疑,但证据会说话,不代表每个有嫌疑的人都一定是凶手。
“死因判断为同一人所为?”
“嗯,凶手是个惯用左手的人,手法一致。”
“是吗……”
宇文恭漫不经心的扫过他一眼,“横竖我已经确定迎春不是凶嫌,再者她扮公孙接近我做什么?与这几起命案有关,还是跟我七叔有关?”他不认为七叔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那么,也许她打哪得知你倾慕公孙,心想自己是女儿身,胜算要来得太高。”应容耸了耸肩,不在这事上多作争。“扮个男装讨你欢心再正常不过。”
“民间会知道我倾慕公孙?”他这份心情该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
“是有传闻你喜好男色。”当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也试着替他辟谣。
宇文恭轻呀了声,总算明白为何其他官员是被赠美鬟歌伎,送他却尽是小厮马僮……算了,继续误会下去也成。
不过,迎春是为了讨他欢心才扮男装吗?
还真看不出来,在她眼里,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爱。
唯一确定的是,就连应容都觉得她像公孙……唉,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到了。”应容说了声,便先行下马车。
宇文恭看向这座御赐的总督府邸,心想最后一次来时似乎是与公孙一道,之后他就再也没踏进此处。
后头的马车停住,宇文恭微回头,就见奉化和迎春先后下了马车,瞬间,他的眼神又定在那抹玄色上。
“好歹也看我一眼吧。”嵇韬跟着下马车后,刻意用颀长的身形挡住他的视线,随即一把勾住他的肩头,压低音量,道:“你这是怎么着?病入膏肓了,竟要小泵娘扮小鲍子。”
宇文恭无奈地闭了闭眼,懒得解释,正要将他的手拉开,却感觉有湿意从天而落,抬眼望去,竟是下雨了。
“快走吧,雨势看是不小。”应容在前头喊着。
宇文恭应着,一行人进了总督府邸,随即便有管事上前迎接,引路到主屋大厅避雨,大厅里已经集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是卞下一带的官员。
“应大人。”有位官员一见应容便大步走上前作揖。
应容见状,同施了一礼与他说些彼此近况。
“大人。”
听到声音,宇文恭心颤了下,他竟未觉她走到身旁,而她凑得这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少女馨香,他暗恼自己竟像个毛头小子脸红心跳了。
“什么事?”他试着让嗓音沉稳些。
迎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省得她踮着脚尖还附不到他耳边。
宇文恭竟不觉被冒犯,还顺从地弯下腰,听着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道:“大人,这位官员曾和傅老板见过几次面。”
他该是听见了,但总觉得听得不够真切,耳边只感受到她吐出的热气。
“大人到底听见了没?”半晌也等不到他吭一声,迎春微恼的低喊。
“……你再说一次吧。”轻咳了声,宇文恭只能如是说。
迎春恼火地瞪着他的耳朵,却瞥见他向来白润的耳竟泛红了,怀疑他是不是染上风寒,可时节都入夏了,这当头想染风寒也没那么容易。
按捺着性子,她将方才的话再说过一遍。
宇文恭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看向与应容交谈的官员,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嵇韬,和应容交谈的那个男人是谁?”宇文恭问着,半晌等不到回应,侧眼望去,又见他背对着自己。“你这是在干么,我在跟你说话。”
“跟我吗?”嵇韬小心翼翼地回头,像是怕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唉,你俩正浓情密意来着,我怎么好意思坏事?”
“在胡说什么?我问你……”
“知道,我耳力好得很,就连刚她说了什么我也都听见了。”
“既然听见了,你还能说胡八道?”敢情是待他太好,才会让他老在言语上吃他豆腐。
“好好好,咱们言归正传。”嵇韬亲密地勾着他的肩,下巴朝应容的方向努了一下。
“那一位就是宁太卫的指挥使王恪,也就是应容的亲家舅子,原本是清中船厂的主事,可现在因为李三才死了,所以被调来卞下船厂当主事了。”
“难怪觉得面熟。”几年前昭华出阁时曾见过一面。
“这人手段也挺圆滑的,莫怪会被调来卞下顶肥缺,要知道沿着卞江而立的三个船厂里头,就数卞下船厂的规模最大,尤其船厂所在的那个码头不但是漕运转运所,更是商货南来北往的必经盘验处,这王家可以说是要发了。”
“敢情是羡金这种陋习还在?”宇文恭扬起浓眉问。
古敦土地上有多条江河横亘,造就了船运的逃煌,尤其在卞下这一带更有多达百个船帮抢食这块大饼,而所谓的羡金,指的便是每一艘船交付给漕官的水费,更恶劣者甚至会以船上有多少个船工计算水费。
“当然在,皇上说废就废,可这儿的人不允,就算私下强收羡金,谁又敢告到皇上面去?”唉,地方上一堆肮脏事被人只手遮天,掩盖得无隙可寻,就算真有人告到京里,又谁能端得出证据?
宇文恭神色不变地听着,感觉身旁有道视线炽热得教他无法忽视,他侧眼望去,就见迎春的目光落在嵇韬勾在他肩上的手。
怎了?他用眼神询问着。
迎春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环顾着在场的宫员。
宇文恭微皱起眉,这小丫头真教人模不透,正想追问,适巧应容带着王恪走来。
“王恪,这一位你应该还记得。”应容噙笑说着,又望向宇文恭,“宇文,还记不记得王指挥使?”
“刚想起来了。”宇文恭噙着完美无瑕的笑意,余光瞥见几个官员也朝这儿望来,一个个竖起耳想知道他的来历。
“王指挥使,这一位就是——”
“子规!”一把洪亮的嗓音硬是打断应容未竟的话。
宇文恭眼角抽了下,无奈望去,“七叔,我都说别这么唤我了。”
众人的目光齐朝厅口望去,一个个向前施礼,宇文散手一摆,快步来到宇文恭面前,热情的双手往他肩头一按。
“那是要叫你轨哥儿?”
乳名被唤出,宇文恭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七叔不过大他两岁而已,这辈分真是教人受不了。
一旁的迎春打量着宇文散,只能说几年不见,五官依旧俊美,可已有些老态了,身形也不如当年有如修竹劲松之姿,与宇文恭站在一块,真像个长辈了。
“七叔,别闹了,给小辈留点面吧。”宇文恭几乎是求饶了。
宇文散像是被他的语气逗笑,放声笑了好一会,才拉着他向众人介绍,“这一位是我的亲侄子宇文恭,他可是镇国大将军兼五军都督,更是水师总督,是皇上与公孙首辅面前的大红人。”
现场一片哗然,看向宇文恭的目光有诸多打量。
“难得你留在卞下这么久,今儿个陪七叔喝一杯,不醉不归。”宇文散很强势地拉着他往后头走。
“不,七叔,我前阵子刚大醉过,不想醉,你找应容好了,他酒量好得出奇。”想到酒他头就疼,碰都不想碰。
“那可不成,你头一回到我的府赴宴,你得客从主便,让我开心才成。”宇文散不由分说地决定,摆了摆手,后头的管事已经有条有理地安排几位官员前往设宴的偏院。
一往里头走,宇文恭才发现这座府邸这些年倒是扩建了不少,在这阴雨的天候,不管朝哪那个方向望去皆是灯亮如昼,尚未踏进偏厅便已听见丝竹之声,走过月亮门便见舞伶在雨中起舞,身上仅着蔽体的薄透衣裳,雨水打湿衣裳后更让几位舞伶妖娆的身形露。
然宇文散步子未停,带着大伙往内走,绕过假山又是一处园林,一队乐师在竹林里奏鸣乐器,乐音清脆,合奏一丝不苟,已是宫中乐师的等级。
而园子后头的一座偏院正是宇文恭拿来设宴之处,屋舍设在水面上,踏过跨桥便见府中下人已经端菜上桌,座席则设在廊道上,有丝竹之声为伴,远处假山瀑布飞溅而下,搭着这雨中景色和在雨中轻舞的舞伶,教几名官员转不开眼。
“子规,你就坐在我身旁。”宇文散不由分说地替他安排了位子。
宇文恭只能从善如流地在他身旁坐下,“七叔这儿像是增建了不少。”
“是啊,先前你七婶传出有喜,于是大动土木增建,心想往后子孙不少,这格局自然得再大一些,岂料,那孩子却没了。”宇文散说着,面色有些黯淡。
对宇文散来说,截至目前为止,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至今膝下犹虚。
“会再有的,七叔和七婶都还年轻。”
“不说那些,倒是你,也该成亲了,既然你今年待得久,干脆就由我替你说个媒。”
“不用了,七叔。”
“什么不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年你爹走前可是心系你的终身大事,将这事交托给我,如今你都几岁了,还不成亲像话吗?”
宇文恭无奈叹口气,只能食不知味地由着他在耳边劝说,在不记得喝过几杯酒后,突然管事来禀——
“大人,薛姨娘有些不适。”
“今儿个什么日子,她这是……”宇文散面露不快,对着宇文恭道:“我有点事,先离开会,让你七婶过来陪你说说话。”
“七叔,不用,这边都是男客……”
话都还没说完,宇文散已走得只剩背影还瞧得见,不过眨眼功夫,宇文恭便瞧见他七婶蓝氏一身富贵逼人的装束,领着一票丫鬟走过廊道转弯处而来,这阵仗比皇宫的娘娘还要来得气派。